“珩儿,为父偶然之下在北疆得到一块上好的玄铁,命技术精湛的工匠打造了两把匕首,这其中一把送你防身。”说话的男人满面风霜,大概一回府就赶来他的小院,连身上的铠甲都来不及脱。

    他拿在手里掂了掂,匕首做工精良,刀鞘上雕了一朵栩栩如生的兰花,刀刃又薄又锋利。把玩一阵后,薄刃脱手而出,擦过男人粗犷的脸庞,重重钉在了窗框上。

    “你手握千军万马,却让我以这小小薄片自保,不觉得讽刺吗?”他讥诮道。

    “珩儿,那万千将士是用来守护疆土与百姓的,岂能占为己用,况且他们都是陛下的人。”

    “所以,在你心里亲人的性命甚至比不上素不相识的陌生人,活该时宁被匪徒抓走,活该娘淹死在墨江。”他冷笑连连,神态语气完全不像十岁的孩子,“下次出征,记得把府里的侍卫一并抽走,我不需要他们保护,更不会向你寄信求救,你就由我一个人在城里自生自灭。”

    说完,他大步流星走出书房,独留下男人失魂落魄的杵在原地。

    画面陡然转换。

    曲曲折折的连廊,竹篾帘子遮挡了烈日强光,一名身穿盘领团花竹叶纹袍,眉宇间透出贵气的青年男子将跪未跪,他眼疾手快将人扶起,不悦道:“萧珏,你这是何意?”

    “崔珩,我有一个不情之请。明日卯时,八王将齐聚乾清殿跪听皇爷爷遗诏,届时恐有兵变。求你看在相交一场的份上,替我保护好梦洁,她腹中已有我的骨肉,我实在不忍心将她卷入漩涡之中。”

    “你放心,我一定会护她平安。”他深知明日凶险,却故作轻松道:“等你继承大统,记得来明月楼与我一道儿饮酒,我们不醉不归。”

    “一言为定。”

    两人击掌为誓,双手紧紧相握,他喃喃重复道:“一言为定。”

    忽的,他被浓重的无法冲破的黑暗挟裹,身体不受控制的往下坠落。他感到一阵窒息,四肢百骸疼得像被什么东西反复碾压,又像被成千上百的小虫啃噬。

    他感到自己血肉模糊,像一具正在腐烂变臭的尸体。

    有什么人在他耳旁说话,用极尽挖苦的语调,“时宁,你睁大眼睛好好看清楚了,这就是你心心念念,不离不弃的主子,如今恐怕连城门外的野狗都嫌弃他一身烂肉。你瞧他有多肮脏卑贱,合欢蛊发作时像不像一头发情的畜生。不,说他是畜生那还是抬举了他。”

    “贱人,还愣着干嘛?”嚣张跋扈的男人一把揪住双膝跪地,浑身瑟瑟发抖的瘦弱女子的长发,狠狠的将她踹倒在了他的身上,“我花重金买你,不是让你傻站着发呆的,还不好好伺候我们少城主。”

    “怎么?不舍得?你不会假戏真做对他动感情了吧?”男人笑声尖锐刺耳,“有趣,真有趣,一个人尽可夫的贱人竟然还有感情。果然婊、子配狗,天长地久。”

    “时宁,我知道你看着心疼。乖,回去后好好求我,说不定我会心软一点。”男人捏住身侧女子的下巴,迫使她将脸抬起来,鹰隼一般的目光牢牢注视着,意有所指道:“你应该知道怎么求我,才能让我高兴。”

    那名叫时宁的女子身穿月白色长袍,绸缎一般柔顺的乌发高高束起,上面插一支通体碧绿的青玉簪。

    她目似星辉,眉如墨画,透出一股常人难有的英气。此时,正紧抿着嘴唇缄默不语,只离开前望向他的那一眼,才卸下伪装将深埋在心底的情绪倾泻而出,她的脸上是无尽的哀伤与疼惜。

    “少城主,请你坚持住,不要放弃。”她似乎在用眼睛说这句话。

    **

    崔珩从噩梦中惊醒,脸色苍白似雪,像溺水的人一样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往事历历在目,不停的在脑海里闪现回放,他骨节分明的双手慢慢收拢,攥紧成拳,眸中精光乍现。

    但下一瞬,身体的力气被骤然抽空,捏紧的拳头松开,两条手臂软绵无力的垂落在了身侧。

    吱一声,房门被人从外面推开,一名短褐打扮的小厮托着木质餐盘走进来。

    他已经送了七天饭菜,知道住在里面养伤的公子喜欢清净,不愿主动与人交谈,便和往常一样默默的把餐盘搁在软榻边的几案上,取走上一次送来的仍原封未动的饭菜,再默默的退回门口,阖上房门。

    崔珩颓然躺着,对屋内的动静置若罔闻。

    关押在崇明岛时,他将意识从身体里剥离出来,冷眼看着身体遭受摧残,仿若事不关己。能一直坚持着,更大的原因是他也很好奇这具残破的身体究竟可以硬撑到什么时候。

    现在意识依然游离在外,看着别人小心翼翼的替他换药,看着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他大感惊奇,不止一次怀疑自己入了幻境。

    周遭的一切极不真实,荒诞不经。

    不然,那名口口声声喊他“小恩公”的姑娘为何迟迟不再出现?是因为她在幻境中永远消失了吧。也对,一个身处炼狱之人,怎么可能真的得救?

    吱一声,房门又一次被人推开。

    崔珩莫名烦躁起来,朦胧的视野里有人在床沿落座,他嫌恶地蹙起眉头。

    “小恩公,好久没来看你。”女子的声音分外轻柔,像涓涓流淌的细流,“听莫大夫说,你的伤口正在缓缓愈合,腿骨也在正常生长,相信用不了多久就可以重新站立行走自如。但是你身上的疤痕他没办法消除,不过你也不必难过,与细皮嫩肉的贵公子相比,坚韧不摧的小恩公更具魅力呢!”

    崔珩缓慢的将视线移到薛采脸上,有些难以置信。岁月悠长,他已经数不清有多少天没见她了,原来她还在。但眼前的人似乎消瘦了一圈,一张脸还没有他的巴掌大,神色也略显憔悴。

    他从迷迷糊糊的状态中清醒过来,用手指了指薛采胸口,“这儿……”

    薛采以为他担心自己,堆起笑容抢白道:“小恩公,你不用紧张,我已经没什么大碍了。莫大夫说,我心脏的位置比常人偏低,所以那天并没有刺中要害。我福大命大,肯定是恩公在冥冥之中保护我。”

    崔珩见她嘴巴一张一合说得起劲,默默无言的把后半句话咽了回去。

    其实,他想说的是,“这儿,曾经插过一把匕首吗?”

    最近,他越来越难以保持清醒,总是昏昏沉沉的,分不清眼前的景象究竟是现实还是梦境。这种感觉似曾相识,是贪婪的合、欢蛊在蚕食他的意识,崔珩估摸着自己快要毒发了。

    而这一次,恐怕凶多吉少。

    薛采说着说着,蓦地噤声不语,觉得自己太过得意忘形了。

    老实说自她从昏迷中醒来,莫大夫就一直没给她好脸色看。在医者眼里,性命何其重要,她却如此轻贱之,让莫大夫气不打一处来。如果换作常人,早就无力回天。好在那天莫大夫见她命中要害后还有力气说话,就猜到其中暗藏玄机。

    不过,她的伤势远远超出了莫大夫的预料,虽然没伤及内脏,但匕首扎的窟窿足足有一指多深。耗费了莫大夫好大一番心血,才将她从鬼门关救回来。可惜流失的大量鲜血没那么容易补偿,加上船上物资匮乏,没有足够的补品帮她提振元气,因而过去几日只能虚弱的卧床静养。

    今日稍稍恢复了力气,薛采就心急火燎赶来看望崔珩。

    “小恩公,你怎么还没吃饭?”薛采瞥见饭菜原模原样摆在几案上,扶着崔珩慢悠悠坐起来,在他背后塞了四五个蓬松的枕头,让他倚靠在上面。

    她舀了一勺蛋羹,放在唇边吹了吹,“小恩公,张嘴。”

    崔珩摇了摇头,他每天只吃一点点东西,实在提不起食欲。

    “小恩公,人是铁饭是钢,你不吃东西身体怎么能够痊愈。”薛采耐心的哄道:“乖,你多多少少吃一点。今儿阳光明媚,等用完膳,我带你去甲板上吹吹风。”

    崔珩坚决抵制诱惑,语气清冷疏离,“你已经勉强过一次,别再来试探我的底线。”

    “那就只能使用杀手锏了。”勺子一转,薛采一口吃掉了蛋羹,食指点了点柔软的嘴唇,笑的不怀好意,“小恩公,你是不是喜欢我用这个喂你吃东西?其实你不必拐弯抹角,我对小恩公向来有求必应。”

    崔珩气结,眉宇间笼罩了一片阴翳,“既然你师父是鸿儒,他就没教过你礼义廉耻?”

    “教过啊。”薛采大大方方点头承认,“但是教不教是他的事,学不学是我的事。好比我师兄不学孔孟之道学商经,不是照样闯出一片天地。我只知道我要报恩,为了报恩我可以无所不为,才不会把这些束缚人手脚的东西看在眼里。”

    “那你有没有想过,我并不需要你来报恩,更何况救你的人是他,我与你毫无瓜葛。”崔珩不擅长讲道理,说完这一句就闭目养神,不打算再聊下去。

    “我知道在你心里,我极有可能是个胡搅蛮缠之人。但摆在我眼前的路只有一条,那就是好好照顾小恩公。如果小恩公不受用,那我只好以死谢罪,求小恩公成全。”薛采说得情真意切。

    “你简直不可理喻!”崔珩气得把头扭向了窗外,过了半晌又转回来,恶声恶气道:“勺子给我。”

    薛采乖乖从命,双手托腮监督崔珩一口一口的把饭菜咽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