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珩听说薛采还要在梧州城里多留几日,且是为了看陆哲翰赛龙舟,双手握紧了松开,松开了握紧,如此反复多次,才平息心头不快,点头答应了。

    端午当日,城中热闹非凡,从龙舟比赛的起点金马渡口到终点仓桥渡口,一路旌旗招展,人头攒动。

    好几个顽皮的孩子,额头上用雄黄写着“王”字,脖子上悬挂红蛋,在林立的人群中钻来钻去,追逐打闹。

    幸亏河岸两边设了临时栅栏,一来防止看情绪激动,一个不慎跌进水里,二来就是为了保护这群不知凶险的淘气鬼。

    早前,陆振业已派人送来请柬,邀请崔珩共襄盛举,并为他在两丈高的看台上安排了一个视野开阔的好位置。

    薛采想这个光不沾白不沾,崔珩易了容,乔装打扮成一位风姿绰约的商界精英,她便找来一件灰扑扑的衣裳,理所当然的扮成了他的小奴仆。

    两人到的时候不早不晚,陆振业已经携女眷高坐看台之上,比赛也即将拉开帷幕。

    薛采跟在崔珩身后,踩着楼梯登上看台,刚走到一半,突然被人拉了一把。

    她一脸诧异的回头,“师兄,你不是去赛龙舟了吗,怎么还逗留在此处?”

    陆哲翰身穿纯白色绸衫绸裤,手腕与脚踝处分别用红绳扎紧了袖口与裤管。不远处,几个参加比赛的好汉三三两两站在岸边活动筋骨,与陆哲翰一模一样的装束。相形之下,更显陆哲翰剑眉星目,丰神俊朗。

    比赛将近,他的脸上有一丝焦灼,“师妹,可否帮个忙?我们船队有一名小哥儿不知怎的吃坏了肚子,此时上吐下泻,怕是不能如期参赛。”

    薛采啊了一声,“师兄是想让我顶替?”

    可划龙舟不仅是技术活还是力气活。没有受过专门训练,配合无间肯定做不到,万一力有不逮扯陆哲翰后腿,害他输掉比赛,岂不罪大恶极。

    犹犹豫豫之际,崔珩插话道:“陆兄若不介意,换我上吧。”

    陆哲翰眉头舒展,忙拱手谢道:“崔兄肯帮忙,自然是感激不尽,还请崔兄与我一道儿尽快前往金马渡口。”

    说着,两人翻身上马,扬鞭疾驰,独留下薛采一人孤零零地站在陌生人群里。

    金碧辉煌的看台上全是梧州当地名流,一个个端正严肃,衣衫华贵,薛采拾阶而上,还没等小厮把她赶走,就自个儿掉头走掉了。

    赶来看热闹的百姓将沧澜河两岸挤得水泄不通,人与人紧挨着,几乎没有站立的空隙。

    薛采当机立断,施展轻功,脚踏树枝赶往金马渡口。

    站高望远,好些艺高人胆大的,为了将河面上的盛况尽收眼底,高高的攀在树枝上,薛采飞身而过时,纷纷失了平衡,像蓦然成熟的果子,扑通扑通直往下掉。

    薛采顾得上时,顺手捞起来几个,顾不上时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砸在突然被让出来的空地上,嘴里不住的道歉。

    终于到了金马渡口,火红的旗帜迎风拂过,刹那间龙舟竞发,锣鼓喧天。

    当中一舟如离弦之箭,龙头破开水面,一往无前,遥遥领先。

    薛采跟随龙舟在岸上飞奔,定睛一望,崔珩与陆哲翰太过鹤立鸡群,一个沉着淡定,清冷如初,一个意气飞扬,神采奕奕。两人一左一右坐在队伍中央,承上启下,划桨的动作流畅利落,似乎一点也不费力,很快吸引了看们的视线。

    龙舟上的鼓手经验老道,指挥三十六名香官按照鼓点节拍有条不紊,不慌不忙的驶向终点。

    行至一半,眼看胜利在望,忽然,一艘紧咬其后的华丽龙舟陡然发力,加速追了上来。

    砰——

    船首与船尾碰撞到了一起。

    陆哲翰的龙舟被撞得船尾一扫,在水面刻出一道深深的弧形,半条船脱离了航道。主动撞上来的那艘,狠狠停顿了一下,船上之人身体前倾,似要扑倒,却立马调整状态,手中的船桨一刻不停,整齐划一拨开水面,成功超越而上。

    那船的鼓手敲出一连串又急又密的鼓点,似乎在借此宣泄心中的兴奋,他举起红色鼓槌,朝陆哲翰猛然挥舞,“哥哥,实在对不住了。小弟,走也!”

    “好!”看台上的陆振业一脸欣慰,连连鼓掌,“昊儿这一出精彩。既是比赛,就该你争我夺,惊心动魄,如此才有看头。”

    陆老太太扭头瞪了儿子一眼,“为人父亲,眼看兄弟阋墙,不仅不从旁阻拦,还鼓励吹捧,侬脑子瓦特啦。”

    “相公。”陆夫人似嗔非嗔,“母亲所言极是,等昊儿回来,该好好教训才是。”

    水面上,有了陆哲昊的垂范,企图心强的龙舟纷纷效仿,相互之间你撞我我撞你,甚至有跳上对方龙舟殴打起来的,场面异常暴/力混乱。

    陆哲翰与崔珩经此一遭,倒还沉着冷静。

    聪明人对聪明人,往往一眼就能看懂对方的想法。两人相视一瞬,默契的点了点头。

    崔珩丢下船桨,与鼓手调换了位置。他是统率千军的将才,指挥一艘龙舟自然不在话下。那鼓槌在他手里,时而敲得急时而敲得缓。龙舟向右一转,彻底偏了航道,乘风破浪,曲线前进。

    离终点标杆越来越近,三十六名香官口喊号子,奋力一搏。

    胜负将分,岸边的看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薛采站在树上,双手捏成拳头,心情无比紧张。

    龙舟弯道冲刺——

    从陆哲昊的角度,能毫无阻拦的看到崔珩脸上的肃杀之气,这是除陆哲翰之外,又一个让他觉得棘手的人。他趁打鼓的间隙,冲崔珩高声喊道:“这位哥哥好厉害的本领,待龙舟比赛结束,你我再切磋一二。不过,今日这一百两赏金,小爷赢定了。”

    崔珩牵了牵嘴角。

    咚——

    鼓声如雷鸣!

    嗖——

    龙舟飞驰!

    龙头离标杆仅有数寸距离了,“嘭嘭嘭”接连数声巨响,陆哲翰的龙舟竟像布匹一般,四分五裂。舟上之人集中精力在比赛上,毫无防备,下饺子一样跌进了河里。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大家交头接耳,抱着同样的疑惑,以至于陆哲昊冲过终点时,仅有寥寥几人还有心思为他喝彩。

    咚、咚两声,激起两朵水花。

    “哎呀,不得了,我这儿有人跳河了!”

    “哎呦,不得了,我这儿也有人投河了!”

    “这是屈原大夫在天有灵,在呼朋唤友,邀请他们去龙王府里喝酒下棋呢。”

    “死鬼,胡说八道什么呢!这里面可有我们陆公子呢,有谁水性好,赶紧去救人呐。老天保佑,屈原大夫保佑,陆公子可千万不能出事,否则,老娘哭个三天三夜也哭不完。”

    “既然会划船,肯定会泅水,瞎担心什么。”

    说这话时,河面上果然冒出了许多黑乎乎的脑袋,有的身姿矫健,有的稍微笨拙点,都在往岸边游动。

    “大家快仔细看看,有没有咱们陆公子?”

    “没有呢,没有呢。”

    “别急,别急,陆公子吉人自有天相,不会出事的。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水底下,薛采先找到了陆哲翰。

    在衡山时,陆哲翰就对几尺深的水有挥之不去的阴影,当时虽然觉得纳闷,但忙于习武学兵法,也没顾得上去探究背后的原因。

    后来两人重逢是在海上,知道他时常出海经商,今日又见他下水划龙舟,以为他已经克服了心病,学会凫水了,未曾想仍是那副对深水无可奈何的模样,闭着眼,身体笔直的往河底坠落。

    薛采朝陆哲翰游过去,有人追上来抓住了她的手臂。

    是宝玉。

    她指了指陆哲翰,又指了指自己。

    薛采会意,既然宝玉公主抢着要去救他师兄,当然要成人之美。她待在水底下无事可干,双脚一蹬正要浮出水面,宝玉又捉住了她的脚踝。薛采不明所以的望过去,宝玉公主用手指了指另一个方向。

    薛采这才发现,不远处的崔珩好像受伤了。水纹荡漾,绸布包裹的小腿一阵接一阵的抽搐。大抵是疼得厉害,崔珩毫无章法的划了几下水,挣扎着,挣扎着,就不动了。

    薛采连忙赶到崔珩身边,双臂从他肩下穿过,结结实实将他抱住了,仰起脸渡气给他。

    她心无旁骛的拖着崔珩往上划,蓦地唇上传来异样。

    薛采难以置信的瞪着崔珩,崔珩也望着她,目中含笑,把吻加深。

    这个人......

    薛采气得想把人推开,崔珩却像一条水蛇越缠越紧,两个人紧/密/相/贴,终于到了岸上。

    啪——

    顾不上平稳呼吸,薛采反手先给了崔珩一个巴掌。

    崔珩一动不动,甘愿受之。

    其实薛采也没使多大的力,见崔珩被打得微微偏了脑袋,反倒把自己给怔住了,片刻后才闷声闷气道:“骗人很好玩吗?”

    崔珩目光落在自己小腿上,“我没骗你,确实疼。”

    视线扫过,薛采皱了皱眉头。

    “应该是抽筋了,我帮你拉伸一下。”她一边帮崔珩,一边在河岸上搜寻陆哲翰的身影,目之所及,却是陆哲昊志得意满的从陆振业手中领取赏银的画面。

    这钱从左口袋到了右口袋,兜来转去,其实还在陆家人手里。陆振业借这次龙舟比赛既赢得了慷慨大方的名声,又不损失一分一毫,还在梧州城里闹出这么隆重的动静,一箭三雕,当真是罕有其匹的生意人。

    薛采默默瞧了一会儿,挪开视线,眼波流转间,却见陆哲翰与宝玉公主已经换掉了湿衣,正往她们的方向走来。

    “师兄。”

    陆哲翰听见呼喊,只点了点头,面上有几分冷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