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清早,一缕微弱的阳光透过窗棂,将铺陈在桌面上的画稿照得半明半暗。

    不知不觉间,又是一个通宵。

    薛采搁下笔,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然后一边敲打泛酸的肩膀,一边审视刚完成的火器制造图,一旦发现不妥之处,又会执起笔做些修补。

    她画得钜细靡遗,不仅细细描绘了外部整体轮廓,内部每一个零件构造也都配上了详尽的说明图。尺寸、角度、用法一一标注在旁,一目了然。

    只要依样画葫芦,再愚笨蹩脚的铁匠,也能制造出像模像样的,能在战场上发挥神威的火器。

    连着熬夜赶工,这才把掌握的东西全部画尽。

    薛采如释重负,感到轻松的同时,亦感到困倦。等墨汁干了,她把画稿与之前几幅整理到一起,决定先去床上躺一会,睡足了,再摸去厨房找点吃食。

    反正这几天崔珩忙着排兵布阵,无暇顾及到她,时间很是充裕。

    可是,身体累到了极致,神思却清明无比。

    在床上翻来覆去良久,薛采终于选定了仰躺的姿势,望着头顶上方微微泛黄的帐帷发起了呆。

    忽然,崔珩颀长隽秀的身影毫无预兆地闯入脑海,如一道闪电劈开黑黢黢的夜幕,着实把薛采吓了一跳。那些被刻意压制下的烦闷重新翻涌上来,在心中激起一圈圈涟漪。

    这段时日,崔珩来得虽少,话也不多,有时只是安安静静坐在一旁看她忙碌,可薛采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暗藏在他眸底的期许。而这期许一旦被捕捉到,就难以再忽视,变得刺目又扎心。

    他在期待什么?

    薛采自然一清二楚,不由叹了口气,翻了个身趴倒在床上。她从枕下掏出一只青瓷小罐。旋开后,取出上面那层薄薄的金创膏,里面赫然藏着一颗乌黑的药丸。

    是“梦”。

    数月前,梧州聚星楼用膳,陆哲翰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要把“梦”赠送给她,被她一口拒绝了,却不料他会以这种隐秘的不易被人察觉的方式再次相送。

    罐中有一夹板,上方是掩人耳目的金创膏,下方就是这一粒据说能惑人心神的乌丸。如果不是前几天手指被薄刃划伤,取罐中金创膏一用,大抵到此刻也不会发现其中玄机。

    这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数?

    师兄料准了她用得上?

    薛采把乌丸倒在掌心,仔细端详。药丸的形状无可挑剔,圆滚滚的,是一个完美无缺的球形。这小小一粒,是用莫大夫千辛万苦采来的毒草制成的。

    这小小一粒,怎么就兜兜转转落到了她的手里?

    就当师兄神机妙算吧,薛采不再踟蹰,屈指成拳。

    择日不如撞日,是时候把那些不该有的枝枝蔓蔓全部斩断,把她无福消受的东西物归原主,就让一切在平静无澜中悄然结束。

    **

    入夜,星河寥落。

    崔珩与刘旭阳、林星云一等在沙盘上推演完所有可能发生的战况,独自回了营帐。

    灯火如豆,他借着昏黄暗淡的烛光,仔细擦拭着一柄刀鞘上雕镂了木槿的匕首。

    薛采掀帘进来时,寒风灌入帐内。

    崔珩蓦然直起脑袋,愣了愣,以为自己累到出现了幻觉。

    “小恩公。”薛采轻轻唤了一声,“听林星云说,你们刚忙完,正好我有东西要给你,就贸然跑来了。”

    她有多久没主动找过自己。笑意在崔珩唇边绽放,扩散,直至眼角眉梢。

    他一瞬不瞬望着来人,看她搁下手中食盒,把一碟碟精致的点心摆在桌上,还有一壶酒,两只酒卮。这些日子,崔珩没好好吃过东西,目光扫过青白釉小碟,挑了挑眉,“自己做的?”

    “许久未进厨房,手艺生疏了,若口味不好,千万别责怪。”薛采面露羞赧。

    她怀抱目的而来,总觉得此时此时不管说什么,都显得虚情假意,既唾弃着自己,又极力掩饰着,不让崔珩瞧出端倪。

    怀着惴惴不安的情绪,薛采垂下了视线,缓缓斟满两杯酒,将其中一杯递给崔珩,“这黄酒是村中百姓所酿,口感醇厚,听说年份越久越养胃。这一壶足足在地下埋藏了十年,很是珍贵难得。来之前,我用火烫过,喝了还能驱寒,快尝一尝。”

    酒卮触手温热,崔珩闻着酒香,疑惑道:“可我记得,你并不爱饮酒,怎么如此精通了?听起来,似乎对黄酒情有独钟。”

    “......”

    薛采额头沁出薄汗,在崔珩面前,她始终表里如一,从未有过欺瞒,更没像如今这般虚与委蛇过。

    心里越是发虚,表面越该镇定。既然决定了,就勇敢一些。

    薛采双手握拳,指甲抠着掌心的肉,豁然抬起头,直视崔珩,巧笑倩兮道:“今夜情况特殊。一来我将自己对火器的研究全部付诸笔端,画成了一册制造图。这么多年,小有所成,心中万分喜悦。”

    说着,将随身携带的图纸拿出来,“这便是我要赠你之物,望小恩公不要嫌弃。”

    继而道:“二来鏖战在即,为提前庆祝小恩公旗开得胜,才带来这壶好酒。况且,我只饮一杯,绝不会贪嘴。”

    话音落地,薛采举高酒卮,等待清脆的碰撞声。

    崔珩用指腹摩挲杯口,觉得今晚的薛采有些异样,一时又说不上哪里不对劲,试探着问道:“你似乎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绝对没有!”

    酒面微荡,薛采差点儿从原地跳起来,暗道崔珩眼神太过毒辣,笑意还没退尽,就僵在了脸上,讷讷道:“小恩公,你目光如炬,心思缜密,我若有事隐瞒,还不被你一眼瞧穿。再说,我除了钻研火器,还能有什么事?”

    这话博得了崔珩深切的认同,一想起有人醉心画稿,屡次对他视而不见,爱搭不理,就心梗难受。

    他随意翻动稿纸,半晌,目光重新投注在薛采脸上,饱含探究,“来日方长,为何要如此急切地画完这些?”

    今晚的问题未免多了点。

    薛采默默腹诽,有些疲于应付,不想再绞尽脑汁,斟字酌句,把话说得滴水不漏了。

    露馅就露馅吧,大不了桌上的酒她一个人干了,毁灭证据谁不会啊。

    凡事都可从长计议,总有两全其美的脱身办法。

    于是,随口回答道:“兴之所至,想画就画,没那么多为什么。”

    熟悉的薛采又回来了,不再扭捏作态。

    崔珩稍稍安心,这才举杯与她相碰,“就一杯,食言自肥。”

    看着崔珩一口将酒饮尽,薛采紧绷的心弦彻底松懈下来,一脸真诚道:“小恩公,我的祝词还没说。薛采在此诚心诚意祝你,往后余生无病无灾,平安喜乐,觅得良缘......”

    良缘不就在眼前,还要去哪里寻觅?

    崔珩晃了晃头,正打算说什么,周围的景象随着晃动快速飞转,一个变成两个,两个变成四个,重重叠叠,影影幢幢。

    他手掌撑在桌面上,想要站起来,却手足无力,跌坐了回去。

    “你在酒中下药?”崔珩难以置信,神思恍惚,“为何要如此?是我哪里做的不对,惹你不快了吗?”

    “小恩公。”薛采见他这般难受,愧疚感更浓,坦诚相告道:“你还记得莫大夫来天曜城寻找毒草的事吗?酒中溶解了那毒草制成的药丸。你听我说......”

    薛采凝视崔珩迷离的双眼,停顿下来,深吸一口气道:“你忘了我吧,忘记我们之间发生的种种,就当这世上从未有过薛采。等大战告捷,我会悄悄离开。从此山高水远,永不复见。”

    “不对,世界如此之小,万一狭路相逢……真要是遇见了,也该形同陌路,各自为安。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劳烦点个头。”

    崔珩晕晕乎乎的,依然乖巧地给出了薛采想要的回应。

    过了片刻,他觉得不那么头晕眼花了,只感觉有什么东西正在从身体里剥离,记忆如聚拢在一起的尘屑,被吹散了,隐没无踪。

    对此,他只能当一个束手无策的旁观者。

    如此持续了一阵,心里变得空空荡荡,明明之前还满满胀胀的,被什么人霸占着,全是她的一颦一笑。

    可她是谁呢?

    眼前的人影渐渐变得清晰,是一位模样清秀,装束淡雅的姑娘,正一脸关切地望着他。崔珩目光往四下巡睃,徐徐想起自己已经回到营帐,视线落在桌上,一只酒卮翻倒了,岌岌可危地挂在桌沿,一点轻微的动静,就有可能把它震落在地。

    啪——

    酒卮落地。

    薛采悚然一惊,对上崔珩冷漠的眼神。

    崔珩揉了揉隐隐泛疼的额角,实在想不通在这紧要关头,怎么还会有饮酒的闲情逸致。他对立在一旁傻愣愣的姑娘道:“扶我去床上歇息。”

    语气是久违的疏离。

    薛采回过神,忙将崔珩扶到床上。崔珩懒懒散散往柔软的被褥上一躺,薛采自觉帮他脱下靴子,盖上衾被,掖好被角。

    转身离开时,手腕被人一把抓住,力道之狠像是要生生捏碎她的骨头。

    薛采诧异回头,见崔珩正恶狠狠地瞪着她,眼中恨意翻腾,如滔天巨浪,又夹杂着毫不掩饰的伤痛,“为何要这么做?我对你的喜欢,就如此惹你厌恶,竟要将它抹杀得一干二净!”

    薛采傻了,喉咙发干,脸色煞白。

    崔珩就这么目不转睛地瞪着她,目光如刀,仿佛要在她身上戳出数不尽的窟窿。

    帐内,死一般的沉寂。

    慢慢地,崔珩眼中的恨意如潮水般退落,海面恢复平静,海水泛起冷意。他带着一丝困惑望向自己的手,脸色晦暗不明,蹙了蹙眉头,然后将手松开,“你退下吧。”

    薛采逃也似的跑到帐外,一屁/股跌坐在地,抚着胸口急促喘息着。她不确定“梦”是否真正迷惑了崔珩的心神,剥夺了崔珩的记忆,只觉得自己蠢透了,坏透了。

    她因自己的自私而惶恐不安。

    凭什么呢,究竟凭什么要去剥夺别人的感情?就为了免去日后的纠缠?就为了在提出离开时,在斩断牵绊时,崔珩能平静接受?

    帐内冷得像个冰窖,崔珩睁着双眼,一遍遍在自己的记忆中翻找,他几乎可以断定自己失去了某些重要的片段。

    究竟是什么呢?

    胃部很不舒服,像有一根木棍在不停地翻搅。

    崔珩忍不住了,将里面的苦水吐了个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