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砰数声巨响,围绕海岸停泊的小舟被水、雷逐个击穿。烈焰腾空而起,如饿鬼扑食般舔舐四野。顷刻间火光冲天,将黑沉沉的海面映照得如血殷红。

    薛采奋力摇橹,无暇回头望一眼她的杰作。

    事情远比想象中顺利。她成功混入监狱迷晕守卫,然后借着夜色的保护带走崔珩,而用锥钉钉在巡逻船船底的既济雷也恰到好处的在她离开刹那香到火发。

    但她不敢掉以轻心,松懈防备。

    如此大的动静,势必惊动相邻小岛的常驻军。果不其然,小船还未驶入月牙湾,身后就响起嘈杂的喊杀声。

    这几日,薛采一人一舟在这片水域进进出出七八次,早已摸熟周边地形。小船轻巧,她稍一使力就带动它向右急转,绕过一块礁石后,又向左疾行。

    紧随其后的人没料到薛采会突然改变航向,仓促间调转船头,几艘笨重的楼船打架似的磕碰在一起,甚至在慌乱中将自己编队的副船掀翻入海。

    薛采甩掉一部分追击者后,减缓船速,小心翼翼划向水流湍急的月牙湾。行到一半处,水面浮现出点点火光,随波飘荡时仿佛散落苍穹的星子,明灭闪烁。

    星火之下,是蓄势待发的水底龙王炮。

    看来,她没有耽误时辰。

    薛采大松一口气,原本只有三分胜算,如今信心百倍。

    她放下双橹,立在船艄,凛冽朔风吹得她单薄的衣衫猎猎作响。

    薛采神色镇定,望向不远处被火把与灯笼照亮的楼船轮廓,朗声道:“各位好汉,我们就此别过,莫再相送!”

    可惜她的声音被风刮得七零八落,对方根本听不清楚她在讲什么。哪怕听明白了,也绝不会乖乖遵从。

    敌船紧咬不放,加足马力驶向早已为他们准备好的葬身之地。点点火光隐没后,水底龙王炮悉数爆炸,一瞬间落水声、求救声、怒骂声、哀嚎声交织混杂不绝如缕。

    薛采对身后的混乱置若罔闻。驾驶小船有条不紊驶出月牙湾,向南直行半个多时辰后,停靠在一座孤零零的小岛上。

    这是琼州最偏僻荒芜的岛屿,人迹罕至。岛上寸草不生,除了光秃秃的岩石,就是金灿灿的沙粒。

    薛采横渡墨江入琼州时,将这座孤岛占为据点,并将自己的船只“雪鸮”拖上了岸,藏在一堆乱石之后。

    “雪鸮”因其通体雪白而得名,是当年按照师父的图纸,选用上好的木材,请能工巧匠打造的。

    船只大小适宜,经久耐用,唯一的缺点就是船舱逼仄了些。怪只怪师父设计“雪鸮”时贪杯多喝了半斤蜜酿,计算出了偏差,等他反应过来木已成舟,除非回炉重造,那可要花费好大一番工夫。

    而那些个能工巧匠早就对师父的吝啬苛刻心生不满,船一造完,说什么也不肯更改。

    于是薛采捡了个便宜,从此出行不光有骏马,还多了一艘宝船。

    万籁俱寂,薄雾转浓。

    薛采跳下小船,登上“雪鸮”,简单将船舱收拾了一番。里面堆放过水、雷,到处积满尘埃,空气也浑浊得可怕。她将“雪鸮”的窗户通通打开,随后重新返回小船,双臂从崔珩腋下穿过,咬紧牙关吃力地将他半抱起来。

    崔珩身量极高,两条腿仍落在沙地上,在拖行中轧出两道深深的痕迹。

    薛采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崔珩安置在船舱硬木板床上,顾不上喘一口气,又急急忙忙跑到外面,解开捆绑在岩石上的粗麻绳,依靠滚木的力量,将“雪鸮”拽入浅水区。

    离开时,她将手中火把抛向丢弃在岸边的小船。

    “雪鸮”在熊熊火光中启航,乘风破浪,朝深海的方向挺进。

    直到此时此刻,薛采才有空闲细细打量崔珩的伤势。映入眼帘的是他苍白如纸的面庞,眼底乌黑,双颊凹陷,一看便知他最近这段时间没睡过一个好觉,没吃过一顿饱饭,憔悴得没了人样。

    视线停留在他污秽不堪的衣衫上,斑斑血迹交错纵横,有的颜色暗淡已经干涸,有的摸上去黏糊糊湿哒哒,是刚刚浸染的。

    可想而知,残破布料掩盖下的身躯一定令人怵目惊心。

    薛采第一次见人受如此重伤,心头生出几分害怕,犹豫再三才轻轻解开他的衣带。

    果然,袒露在外的肌肤皮开肉绽,没有一寸是完好的,琵琶骨上的窟窿尚在汩汩冒血。

    那行刑之人委实丧心病狂,手腕极其残忍,乐此不疲的翻新花样。累累伤痕有拿鞭子抽的,有用利剑刺的,有用钝器砸的,甚至还有拿烧红的热铁烙的。

    伤得最严重的地方,深可见白骨,周边肌肉或坏死或溃烂流脓。而最让人无法忍受的,是崔珩的双腿胫骨被人活活敲断。

    薛采鼻子发酸,差点儿落泪。

    她早就料到崔珩会受重伤,所以赶来营救时,在船上备好了世间最名贵的金创膏。只是没有预料到,崔珩遭受的毒手远远超出了她的想象。

    折磨崔珩的人一定与构陷恩公的人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或许幕后主使皆为同一人。

    薛采一念至此,恨得咬牙切齿,在心里不停的唾骂对方。

    她一面用最轻柔的力道替崔珩清理伤口,一面暗忖如果自己早几个月破解师父的天罡北斗阵,恩公与崔珩的结局会不会改写。

    答案必然是否定的。

    恩公崔默武贵为一城之主,手握重兵,都难以逃脱身首异处的命运。她一介升斗小民,除了会制作一些精巧的火器,无权无势的,何以撼动那股黑暗的力量扭转乾坤。

    薛采很是气馁。

    八岁前,她生活在边陲小镇,日子虽然清苦,但父母健在,无忧无虑。

    八岁那年,北奴大肆侵略边疆,父母不幸亡于马刀之下,她躲在阴暗潮湿的地窖里侥幸逃过一劫。但好运并不持久,刚回到地面,就一名去而复返想搜刮出更多钱财的的北奴发现了踪迹。

    幸亏恩公崔默武及时赶到,救她于白刃之下,免去她被尖嘴猴腮的北奴劈成两半的厄运。

    战争过境,小镇坍圮,她沦落成了孤儿。

    恩公慈悲心肠,救人救到底,将她收养在军中数月有余。那段时光,至今回想起来,仍感到快乐。恩公虽然不苟言笑,但与她相处时总会流露出一丝慈爱。闲暇时,还会教她一些防身的本领。

    薛采当时偷偷立过誓,要一辈子留在军中,将来上阵杀敌,成为恩公的左膀右臂。但恩公没给她这个机会,反而以军中粮饷匮乏,生活朝不保夕为由,将她送至衡山,让她拜入隐士李若鸿门下。

    薛采想,如此也好。

    等她学有所成,下山报恩,恩公必将十倍百倍器重于她。

    但人算不如天算,她好不容易破解了天罡北斗阵,顺利出师,得到的却是恩公通敌卖国,枭首示众的噩耗。

    薛采识人不多,但敢以自己的性命担保,恩公绝非勾结外邦,意欲谋反的贼人。他目光坚定,光明磊落,一心只想保护边境子民,使他们免受铁蹄的践踏。

    恩公身上每一处伤口都是不朽的功勋。

    究竟是谁昧着良心,颠倒黑白设计陷害恩公,薛采第一个想到的是新任天曜城城主谢舫。

    那人曾是恩公麾下的谋士,主子遇害,他反而高升取而代之,让人不得不疑。

    薛采以为自己寻找到了答案,马不停蹄的潜入天曜城,决计要在谢舫掉以轻心时将他虏获,然后以非人手段慢慢折磨,逼他供出真相,为恩公沉冤昭雪。

    城主宅邸戒备森严,每日有三班披坚执锐的士兵轮流值守。大抵是谢舫四处树敌,才需要调动这么多兵力保护。

    他可真是沐猴而冠,令人作呕。

    薛采在暗中观察了数日,终于决定在新月那晚戌时守卫交接之际动手。

    金乌西沉,她早早匍匐在屋顶上屏息凝神,直到黑暗彻底笼罩大地,才伺机而动。

    但她年轻气盛,又因为恩公的惨死义愤填膺,所以一见到谢舫那张奸邪刻薄的脸孔,就压不下腾腾怒火,气急败坏的拔剑出鞘。

    令人挫败的是,她被倾巢而出的侍卫围困在了中央,连谢舫的衣袖都没碰到。

    结局如此,也只能怪她自己经验尚浅却鲁莽冲动,仅凭一腔热血行事,完全不计后果。

    一方面严重低估了谢舫的实力,另一方面太过高看自己。明明孤立无援却妄图冲破固若金汤的防线擒获谢舫,结果被现实兜头浇了一盆冷水,不仅品尝到了失败的苦涩,还受了点皮肉之苦。

    但此行并非一无所获,她清清楚楚的听见,谢舫志得意满的与身边人说,恩公独子崔珩早在大半年前就被羁押在了琼州崇明岛上,日子很不好过,恐怕这辈子都难以翻身,等待他的结局唯有死异乡。

    薛采想,既然恩公已驾鹤西去,那只能向他的后人报答如山似海的恩情。于是乎不等伤口痊愈,便迫不及待的重整旗鼓。

    临行前,她做了三件事。

    其一是在恩公墓前重重磕了三记响头,其二是重返衡山搬空了存放在库房里的火器,其三是花光了身上所有积蓄打点行装。

    这一次,她吸取教训,做好万全的准备,才踌躇满志驾着“雪鸮”南下。到了琼州,也不敢再轻举妄动以卵击石,每一步都走得慎之又慎,步步为营。

    也许是恩公在天有灵,庇佑着崔珩也保护着她,所以才能如此顺遂,不费吹灰之力就逃出生天。

    眼下至关重要的是替崔珩治伤,若不及时将他的胫骨接上,那两条腿就直接废了。

    薛采也想赶紧上岸寻找名医,之所以舍近求远往大海深处航行,是因为今夜之后,沿海周边会布下天罗地网。

    从崔珩的遭遇看,那伙人必定心肠歹毒,睚眦必报。一旦嗅到她与崔珩的气息,就会像疯狗一样猛扑上来。她自顾尚且艰难,带着昏迷不醒的崔珩就愈发处于劣势了,所以才铤而走险,另辟蹊径。

    这片海域与琉球相通,商船往来频繁。海上条件恶劣,常有船员莫名其妙感染恶疾,商贾为了诸事平安往往出大价钱聘请医术高超的大夫压阵。

    若能与商队邂逅,她和崔珩便有绝处逢生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