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采为崔珩上完药,将他十根被人拔了指甲的手指用棉纱布仔细包扎好,然后替他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

    这是回衡山时顺手从师父的藤木箱子里取的。师父向来注重口腹之欲,年逾不惑更加恣意妄为,完全放弃了约束。结果可想而知,未满一年就将自己吃成了油光满面,大腹便便的胖子。

    连山下桃花村的孟裁缝都禁不住抱怨,为师父量体裁衣越来越费布料。

    师父的衣衫穿在崔珩身上,就像套了只宽大蓬松的布袋。横向够了,纵向却盖不住崔珩的小腿,瞧着很是搞笑。

    可惜,薛采笑不出来。

    崔珩原该是个鲜衣怒马,矫健敏捷的少年,此刻毫无生气的躺在床上,病恹恹的任人摆布,让人既心痛又惋惜。

    她不止一次去探崔珩的鼻息,有时候微弱的几乎捕捉不到,就趴在他的胸口寻找心跳。

    这一晚,薛采寸步不离守在崔珩旁边。她接连数日睡眠不足,此时困得两眼皮直打架,却不敢打一个小盹,担心沉入梦乡后,崔珩有个意外状况,自己无法及时反应过来。

    圆形船窗被推开一道狭小的缝隙,窗外白雾朦胧,刺骨寒风倒灌进来。

    薛采深深吸了口冷气,想借此保持清醒。她又一次帮崔珩掖了掖被角,尽管这床被子始终纹丝不动。

    长夜漫漫,海上阒静无声。时光被无限拉长,黑夜永恒,仿佛永远到不了黎明。

    薛采坐久了,不仅腰酸背痛,还感到无尽的乏味。船舱空间有限,连转个身的余地都没有。她只好保持僵硬的坐姿,托着腮帮子,开始研究崔珩的长相。

    不可否认的是,虽然病态与瘦削折损了他的容貌,但崔珩五官生得极为精致。端详越久,越觉得他的模样无可挑剔,几近完美,换作从前肯定是个风流俊逸的公子哥。

    薛采像是在欣赏一件工艺品,而不是一名异性。她的审美与常人略有迥异,在她看来恩公崔默武那浓眉大眼,方额广颐,霸气中带点粗犷,沧桑中怀有慈悲的相貌更具吸引力。

    遗憾的是,崔珩似乎在与恩公怄气,完全反着方向长。

    目光落在崔珩干燥起皮的嘴唇上,薛采料想他一定口渴,于是从牛皮囊中倒出半碗水,将一团纱布浸湿,慢慢挤入他的嘴里。

    薄唇紧闭,水流顺着脸颊滑落,枕边褥子湿了一大片。薛采反复尝试了多次,无奈的发现这个方法一点也不管用。她想了想,自己先喝一口,然后与崔珩两唇相贴。

    半碗水即刻见底,薛采又倒了半碗。有了先前的经验,这事做起来驾轻就熟,还颇有心得。那就是喂水的时候,得同时往下捏崔珩的下巴,这样会容易很多。

    就在薛采俯身将嘴凑近的刹那,崔珩蓦地睁开了双眼。

    他目光冷冽,眸底杀气汹涌,一点也不像刚刚从昏迷中苏醒的人。

    四目相对,薛采着实怔了怔,却没有停止动作。她一瞬不瞬注视着崔珩,缓缓拉近两人间的距离。呼吸相闻,崔珩往左偏了偏脑袋,躲开了。

    薛采双臂仍撑在他的左右,见他不理自己,默默将水咽进了肚子里。

    她搁下碗,端端正正坐好,又惊又喜道:“小恩公,你醒了,这真是太好了。你还口渴吗,要不要再喝点?”

    崔珩对自己目前的处境还不甚明了,扭头看了看薛采,眼中是浓烈的讥诮与不加掩饰的嫌恶。他断定这是新一轮折磨人的把戏。

    孔鎏对他可真是煞费苦心。

    薛采被他瞧得心底发毛,浑身难受,好像刚才喂水的举动使她沦落为了十恶不赦的罪人。

    她如坐针毡,想起戏折子里讲过男女大防,名节是万万容不得玷污的,当即羞愧难当。只怪她长在山野,自由自在,无拘无束惯了,对三从四德,规矩礼数不甚在意。

    薛采一脸诚恳的致歉道:“小恩公,我只是怕你口渴想把水渡给你,不是有意轻薄,还望你见谅。”

    崔珩许久没对人说话了,嗓子发涩,徐徐吐出一个字,“滚!”

    他声若蚊蚋,语气却让人不寒而栗。

    “不行。”薛采不假思索,断然拒绝,“我不放心你一个人躺在这儿。而且外面呵气成雾,冷得要命,我与你挨在一起暖和些。”

    崔珩挣扎着想爬起身,但稍微动一动就牵扯到全身伤口,疼得额头沁出冷汗,身体微微颤栗。

    他目光似寒刃,一字一顿道:“你不走我走。”

    “别。”薛采吓得连连摆手,不顾崔珩的抗拒扶他躺好,叮咛道:“小恩公,你千万别再乱动,当心伤口。我把瓷碗放在你手够得着的地方,如果有什么吩咐,只需将碗打落,我在舱外听得见。”

    说完,她就到了外面。

    “雪鸮”融化在了浓雾里,如果不是脚下踩着木板,薛采差点以为自己置身于虚空之中。风似乎比先前更猛烈了,船身摇晃,她感觉全身血液即将凝结成冰,不停地跺脚取暖。

    咚——

    有什么东西砸落在地,发出一声闷响。

    薛采打了个激灵,心急火燎冲进去,一叠声问:“小恩公,你没事吧,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快让我看看。”

    瞧见崔珩安然无恙躺在床上,紧张的情绪消减了一半,又充满关切地问:“是不是渴了?我喂水给你!”

    崔珩不由自主想起她给自己喂水的画面,心里直犯恶心。

    他心底一阵冷笑,笑孔鎏才思枯竭,又打算故技重施。这次千挑万选从风月场所买来的姑娘与上次相比无甚差别,一样的没脸没皮,看似清纯明艳,实则肮脏龌蹉,以为衣着打扮质朴些,就可鱼目混珠。

    她一口一个恩公,冷漠如他有生之年可从来没有出手救过人,哪能担得起这声尊称。

    如果不是身负重伤,早该将她一剑封喉。

    崔珩目不斜视,自始自终盯着正前方,连眼角余光都不愿意施舍给薛采,似乎看上一眼就会弄脏他的眼睛。

    他恶声恶气道:“滚出去,我不想再说第三遍。”

    否则,他怕遏制不住杀人的念头。

    薛采有点儿莫名其妙。明明是他将碗打翻在先,她才会突然闯入,怎么竟惹得他如此不快。转念一想,也许是无意中碰倒的,那她不仅白白担心了一场,还搅了他的清净,难怪他会动怒。

    罢了,这一回算她咎由自取,因而默不作声承受了崔珩无端端的怒火。

    本来嘛,报恩就不是坦途。小恩公遭人摧残,性情变得喜怒无常,暴戾恣睢也在情理之中。

    等他重新振作走出阴影,必然会有所好转。

    薛采如此想着,往船舱外退去,末了忍不住叮嘱道:“小恩公,你重伤未愈,请早些歇息。”

    她在外面找了一个稍微避风的角落,抱紧膝盖将自己蜷缩成一团,困意袭来,薛采实在顶不住了,须臾就坠入梦乡。

    醒来时,晨光熹微,浓雾已散,海面波光粼粼像撒了金子。

    薛采揉了揉胀痛的额角,双腿酸麻,扶着栏杆才勉强站稳。身体稍微舒坦了些,她就迫不及待想进船舱看看崔珩怎么样了,心里一直惦记着给他的创口重新擦药。

    刚要转身,一长溜阴影倏然出现在视野尽头。薛采定睛远望,起初担心那是海市蜃楼或者是自己头晕眼花下产生的幻觉,便狠狠掐了一把手臂。

    吃痛后再去看,那长长的队伍与“雪鸮”的距离在缓缓缩进,几乎能够望见巨大的船身与直插云天的桅杆。

    笑意从唇角蔓延到了眼底,薛采激动得差点跳起来,她三步并作两步跑进船舱,也不管崔珩睡着还是醒着,大声嚷嚷道:“小恩公,我们有救了!”

    崔珩一动不动保持原来的睡姿,对薛采赶着来报告的喜讯无动于衷。

    他现在一听见薛采的声音,就烦躁得要命。孔鎏安排她把自己救走,大概是想玩猫捉老鼠的游戏。在他心生希冀时,重新将他打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真是换汤不换药,崔珩对此嗤之以鼻。

    如今他双腿残废成了别人滚刀下的鱼肉,却也懒得配合演戏。

    薛采见崔珩毫无反应,心里不甚在意,不知从哪抽出一根长竹竿,在顶端绑上一块颜色醒目的绸缎,意气风发的回到甲板上,然后左右使劲摇晃竹竿。

    绸缎随风招展,很是夺人眼球。

    果然,船队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有一艘船只脱离队伍,往“雪鸮”的方向疾驰。

    半个多时辰后,两船的距离近在咫尺。

    那船的首部站着一位劲装打扮,腰间佩刀的中年男子,他髭髯浓黑,声音雄浑洪亮,“小姑娘,可是遇着什么麻烦?”

    薛采抱拳道:“这位大哥,我与家兄出海捕鱼,不幸撞见匪盗,家兄为了救我,身受重伤。可否有劳大哥代为禀告,求船队统领派一名大夫过来替我大哥医治?我身上还有些盘缠,愿意倾尽所有。”

    甲板上干干净净不见海货的踪影,空气中也没有一丝鱼腥味。

    中年男子对薛采的说法存疑,他仔细审视薛采脸上的神情,见她神色焦灼不似说谎,又因她乃一介弱质女流掀不起风浪,思索片刻道:“船队中确有名医,不过先得让我瞧瞧你家哥哥。”

    “福叔,不必如此麻烦。”有人撩起珠帘,徐徐步出船舱,“相逢即是有缘,有帮得到的地方尽量相帮。”

    薛采与来人目光碰撞,惊讶得瞪圆了眼睛,良久才找回声音难以置信道:“师兄,怎么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