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细雨连绵。

    薛采醒来时,惊讶的发现自己手臂上、脸上布满了红疹,一片片的像极了火烧云。她忍着痒,不敢用指甲挠,扯了铺在褥子上的床单将自己从头到脚裹起来,一寸寸的挪出房门,打算去向莫大夫求救。

    在船舱外找了一圈,并没有莫大夫的踪影,薛采想了想,推开崔珩的房门,果然见那老头儿烂醉如泥的躺在地板上,呼噜声堪比雷鸣。

    昨晚崔珩入眠后,薛采也很快回房歇息了,莫大夫一个人守着崔珩喝闷酒,越喝越觉得心下凄凉需要借酒浇愁,不知不觉就酩酊大醉睡到了这个时辰。

    屋内光线暗,外加布料遮挡视线,薛采很难看清里面的摆设。她凭借记忆摸索着往里挪步,走到半路还是被一张小凳子绊倒在地。

    咚一声,在静谧的室内显得极为突兀。

    半躺在软榻上的崔珩收回望向窗外的视线,转过半张脸,在昏暗的晨光中神色莫测难辨。

    薛采揉了揉摔疼的膝盖,刚爬起来还未站稳,又被拖曳在地的床单绊了一跤。她顺势跌坐在地上,气恼的将蒙在脑袋上的布拉扯下来,拨开云雾后眼睛瞬间能将周围的一桌一椅看得清清楚楚。

    “莫大夫,你快醒醒,螃蟹夹你手指了。”薛采快步上前,冲着莫大夫的耳朵喊道。

    莫大夫打了个响亮的酒嗝,扬起手臂胡乱在空中抓了几把,然后翻了个身,继续睡得人事两不知。

    薛采一脸挫败的望向崔珩,“小恩公,你有没有什么好法子能把莫大夫唤醒?”

    崔珩的目光凝在薛采脸上,似乎在研究什么,半晌才道:“你的脸怎么了?”

    薛采唉声叹气道:“我也不知,一觉醒来就成这样了。”

    “你过来。”崔珩坐直身体,强打起精神道。

    薛采连忙摆手,“别,还是先请莫大夫瞧一瞧。万一这红疹与水痘师承一脉,容易传染给他人可如何是好?而且我现在的模样委实丑了些,就不污染小恩公的眼睛了。”

    “你离他这么近,就不怕传染给他?”崔珩遭人拒绝,面无表情道:“我也不是嫌丑爱美之人。”

    “这个,莫大夫精于治病,与常人不同嘛。”薛采不信邪的又推了推莫大夫的肩膀,“我多喊几遍试试,或许马上就会醒来。”

    崔珩耐心告罄,目光转冷,“若你当真害怕传染给我,那就离开此处,有多远滚多远。”

    薛采最怕崔珩动怒,不敢再坚持,乖乖走到他跟前撸起衣袖露出两截白莹莹的手臂,无奈道:“既然小恩公想看,就一并将这看了吧。”

    崔珩不料她有此出格的举动,明显怔了怔,但他自制力惊人,立即收敛心神,将注意力集中在红疹上。

    “小恩公,你瞧出什么名堂没有?”薛采把滑落在崔珩膝头的毛毯往上拉到他的肩膀处,望着裹得严严实实的崔珩关切道:“小恩公,你衣衫单薄,可别着凉了,我瞅着你连耳朵都冻红了。”

    听闻此言,崔珩不自然的咳嗽一声,淡淡道:“你长红疹是吃了螃蟹的缘故。”

    “不可能吧。”薛采满口怀疑,“莫大夫也吃了螃蟹,怎么没出疹子?”

    “这个因人而异。”崔珩难得好脾气的解释道:“我有一位旧识一沾染花粉就会像你这般全身长满红疹,所以每当春日里百花绽放之时只能闭门不出。他因此看了许多名医,但这病无法根治,与个人体质有关。你只要不吃螃蟹,忌口数日,红疹自然会消退。这疹子也不会轻易传染给人,无需过分紧张。”

    薛采见崔珩言之凿凿,思索片刻道:“小恩公,听了你的话我放心多了。至于螃蟹,吃不吃无所谓。”顿了顿,又道:“哦,对了,改日有机会还请把我引荐给你的朋友,我们也算是同病相怜,说不定能做个知己。”

    薛采还想借机溜须拍马几句,陆哲翰率领四五个仆役气势汹汹闯了进来。

    “小师妹,我就猜到你在这里。”

    陆哲翰正巧看见薛采将衣袖恢复原状遮盖住裸露的肌肤,不知怎的心脏紧缩了一下,加重语气质问道:“光天化日之下,你们二人在作甚?”

    “师兄,你不要乱想。我今早起来身上出了红疹,刚刚小恩公帮我瞧了瞧,原来是昨晚吃螃蟹惹下的祸根。”薛采简单说明事情的原委。

    陆哲翰嗤之以鼻,“他还会给人看病?”

    薛采见不得别人嘲笑崔珩,极力维护道:“小恩公博闻强识,学贯古今,给人看个小毛小病肯定不在话下。”

    陆哲翰知道薛采蛮不讲理,此时有要事在身,不再多费唇舌,对崔珩道:“有一列楼船正在往这边疾行,估摸着半柱香的光景就会把我们拦截。为首的船只黑旗飘扬,上面用金丝绣了展翅翱翔的鹰隼,你可知对方是谁?”

    崔珩闭了闭眼,“自然是他。”

    “既然如此,请你随我来。”

    值得崔珩动容的,除了孔鎏,薛采想不出第二人。

    陆哲翰还未动作,她先发制人横刀挡在崔珩面前,凛然道:“师兄,你带这么多人手就是为了挟持小恩公,好在孔鎏面前邀功?”

    这话冷雨似的一个字一个字敲在陆哲翰心上,他似受了奇耻大辱,怒火在眼底燎原,“小师妹,在你心里我竟是如此薄情寡义之人?”

    薛采尚未回答,五根苍白修长的手指紧紧扣在了她的手臂上,力道之大几乎让人感到疼痛,薛采一脸不解的望向崔珩。

    那人自嘲的笑了笑,“我本就是将死之人,不必再管我。”

    说完,手无力的垂下,一副任由陆哲翰处置的模样。

    薛采咬了咬唇,收了刀,低头认错道:“好师兄,是我行事莽撞误会你了。”

    薛采对他的不信任让陆哲翰如鲠在喉,心头又憋屈又难受,但眼下时间紧迫,他无暇顾及自己的情绪,吩咐仆役简单拾掇了一些东西,亲自护送薛采与崔珩去了粮仓底下的暗室。

    “你们两个不要轻举妄动,等脱险了我再回来。”陆哲翰叮嘱完,爬上扶梯,加紧脚步离开。

    薛采凝望他渐渐缩小的背影,愧疚之情挥之不散,她紧挨着崔珩坐在一垛干草上,感慨万千道:“小恩公,我师兄是个名副其实的好人,我竟昏了头脑误会他,真是不应该。”

    崔珩听了,缄口不言。

    蓦地,他感到一股热气自丹田蒸腾而起,全身的血液像干柴一般被星火点燃,又像咕噜咕噜往外冒泡的沸水。意识与理智在灼烧之下化为灰烬,他只感到难耐的热与无边的痛。这二者如藤鞭笞打他的身体,驱赶他去寻找甘霖,浇灭侵入五脏六腑的火焰。

    崔珩瘫软在轮椅上,拳头紧握。新生的指甲薄而锋利,因为用力指尖流出殷红的血,顺着手指与手指之间的缝隙滴落,染红了地面。

    事发突然,薛采摸了摸崔珩滚烫的脸颊,惊慌失措道:“小恩公,好端端的怎么会如此?”

    暗室狭小一眼能够望到底,里面除了干草空无一物,薛采不知道该做什么才能缓解崔珩突如其来的痛楚。他面色潮红,像一座毫无征兆陡然喷发的火山,或许唯有凉水才能使熔浆冷却。

    但师兄交代过,不得擅自走动,万一暴露行踪被孔鎏发现了怎么办。

    薛采左思右想很是为难,她伸手探了探崔珩的额头,温度依然灼热。

    恍恍惚惚中,崔珩感到有什么微凉的东西贴在他的额头上,但只短短一瞬,马上就消失不见了。像饥饿之人吃到了一丁点馒头屑,反而勾起他更大的不满足。

    所以,当那东西再次贴近时,他身体里骤然爆发出一道难以想象的力量,牢牢抓住了它。

    薛采猛然被人拉了一把,跌跌撞撞的冲进了崔珩的怀里,热浪顷刻间从四面八方扑来,将她包裹其中。

    她误以为崔珩清醒了,抬眼望去,那人仍紧闭双眼,面上弥漫痛苦之色。

    “小恩公,快放手。”薛采使劲挣扎,“再不放,我就不气了。”

    话虽如此,手上却不敢有过分的举动,反而担心无意中伤到崔珩的双腿,另一手吃力的撑在轮椅扶手上,尽量让身体凌空。

    崔珩听到声响,从灰烬里扒拉出一丝残存的理智,声嘶力竭喊了一句:“滚,离我远点!”

    薛采也想挣脱桎梏,离崔珩远远的,但男女之间力量悬殊,尤其是此时此刻崔珩失了神智,那蛮牛似的力气大抵是要将她的骨头捏碎。

    她疼得泪珠缀在了睫毛上,望着再次昏迷过去的崔珩柔声安慰道:“小恩公,你且忍一忍。等孔鎏离开,我立刻去打冷水。”

    大概是错觉吧,薛采隐隐约约闻到了一股甜腻腻的香味,像金秋时节盛开的丹桂。随着时间的推移,这香味愈来愈馥郁,薛采忍不住凑近崔珩嗅了一口,果然香气是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

    难以摆脱焚烧之苦的崔珩在薛采靠近时,像受了什么刺激,左手准确无误的揽住薛采的腰,用唇堵住了冲口而出的惊呼。

    他笨拙的,生涩的,毫无章法的宣泄自己的痛苦与渴望,与上次合欢蛊发作不同,这一次他无法再唤醒理智负隅顽抗,只能任由冲动驱使,像一具被人操纵的傀儡。

    忽的,他被尖锐之物咬了一下,鲜血自舌尖溢出,口腔里充斥着一股浓烈的铁锈味,可他已经感受不到任何疼痛,只专注的无比贪恋的索取。

    面对长驱直入的崔珩,薛采束手无策,她伸手去点崔珩的睡穴,无用,拼全力咬了他一口,也无用。

    薛采感到空气越来越稀薄,崔珩若不停手,她随时有窒息而亡的可能。逼不得已之下,薛采发了狠心,凌厉的掌风劈向崔珩的脖颈,三四次后终于将他劈晕了过去。

    薛采滑坐在干草上,汗水淋漓,像重返河流的鱼大口大口喘气,只是还未等她平顺呼吸,一道阴测测的声音剪刀似的划破沉寂。

    薛采听了汗毛倒竖,不知不觉间屏住了呼吸。

    “陆兄,里面有没有窝藏罪犯,你说了不算,得由我的狗说了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