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陆哲翰迎面而立的青年男子身披貂裘,衣衫襕边用金丝绣了考究的重环纹。他眉飞入鬓,双目细长,眸光阴鸷,姿态桀骜。

    一列全副武装的士兵在指挥下依次跳上楼船,漆黑的官靴踏在船板上,发出一连串富有节奏的声响。

    孔鎏身后紧跟着一头威风凛凛的猎犬,他弯下腰,揉了揉猎犬毛茸茸的脑袋,勾起唇角道:“走,如若立了大功,回头让时宁煮肉给你吃。”

    薄唇说到时宁二字,声音不觉变得轻柔。

    陆哲翰自觉让开一步,瞧着猎犬如离弦的箭一般冲进船舱,一脸惊疑道:“将军如此兴师动众,不知在找何人?”

    孔鎏锐利的目光扫过陆哲翰的脸,似笑非笑道:“陆兄不知道?”

    陆哲翰决定装傻充愣,茫然道:“恕草民愚昧。”

    孔鎏唇角的弧度不断扩大,眼睛却是冰冷的,“无妨,等他们把人找出来,陆兄自然会想起。只不过窝藏朝廷钦犯是死罪,届时恐怕要委屈陆兄与我们一道儿返京。”

    陆哲翰不无遗憾道:“将军此行恐怕要白忙活一场。”

    孔鎏反唇相讥,“那我们拭目以待。你该不会做贼心虚,不敢让我搜吧?”

    陆哲翰坦然一笑,恭顺道:“将军要唱戏,哪有不奉陪的道理。将军,这边请!”

    走到半路,又盛情邀请道:“将军,您来得正是时候。昨日我们捕了许多新鲜海货,还望将军忙完后留下吃顿便饭,尝一尝这海上的特色。”

    孔鎏脚步一顿,讥诮道:“你倒是悠闲,最近陆哲昊不找你麻烦了?”

    “将军说笑了。”陆哲翰笑容不减,继续虚与委蛇,“家弟与我向来友善,怎会找我麻烦?”

    孔鎏听了,但笑不语,往船舱深处走去。

    仔细留意,会发现孔鎏的右脚有一点跛。

    **

    薛采竖起耳朵凝神倾听外面的动静,如果一间间房搜过去,还需好长一段时间才能轮到这里。她与崔珩躲在暗室,原本是安全的,但听见狗吠的刹那,这份安全被轻易瓦解。

    她着实搞不懂,为何崔珩会莫名其妙的犯病,全身火热举止怪异也就罢了,还像朵花似的散发奇香。

    木板漏风,不立刻想个法子掩盖崔珩身上浓郁的香气,他们两个铁定凶多吉少。

    这个孔鎏真是会挑时间,好巧不巧,偏偏这个档口上门找茬。

    薛采倍感无力,双手捧起干草像被子一样严密的铺在崔珩身上,但收效甚微。

    那香气太顽固,无孔不入。

    绝对不能坐以待毙,薛采默默思忖片刻,霍然起身爬到扶梯顶部,双手用力推开暗室顶板,来到了上方的粮仓。

    说是粮仓,其实没多少东西,只靠西一侧堆了一排大木桶,薛采挨个打开张望了张望,里面不是大米就是面粉。

    海上行舟,条件艰苦,管饱就行,难怪都是这些。

    她来回踱步,揣度着把崔珩丢进米桶或面粉堆里能不能化险为夷,躲过一劫。但这个办法实行起来尤为困难,她既不能凭一己之力把崔珩从暗室拖到粮仓,也不能凭一己之力把木桶从粮仓抬到暗室。

    到底应该怎么办?

    时间一点点流逝,那又甜又腻的香味果不其然飘到了上面。薛采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她可不想崔珩再一次落入孔鎏之手,不然之前的努力全白费了。

    倏地,薛采瞥见粮仓东南角有四五只不起眼的小瓦罐,她经过那里两次,但一直没有留意到。薛采走过去,挪开封在瓦罐上的泥盖,一股熟悉的臭味扑面而来。

    这,莫非就是莫大夫家乡的特产——臭豆腐、霉千张、霉苋菜梗?可是,这三样宝贝也不能派上用场啊。不对,这臭味如此刺激如此独特,或许能够……

    “将军,这里是船队的粮仓,平时空无一人。您若不放心,我让仆役把门打开,只是里面有点儿昏黑,您当心脚下。”陆哲翰的声音带着显而易见的讨好。

    一门之隔,薛采捧着瓦罐的手哆嗦了一下,孔鎏来得比预想中要快。她深吸一口气,将几个瓦罐的盖子全部打开,臭气瞬间扩散,就像黄鼠狼接连放了无数个屁。

    锁眼转动,粮仓的门被打开,猎犬首当其冲,汪汪大叫奔了进来。

    “里面什么人,出来!”孔鎏望着模糊的人影,厉声命令道。

    陆哲翰心头一紧,他明明清清楚楚的交代过不要擅作主张离开暗室,怎么薛采就是不肯听他的话!

    孔鎏搜人之前给他看过两幅画像,一幅是崔珩,画得惟妙惟肖,另一幅应该是薛采,与本人的相貌南辕北辙。所以,薛采与孔鎏正面相撞,孔鎏未必能将她认出来,但这不代表没有危险。

    “不是让你好好待在房里,怎么跑这儿来了?”陆哲翰压抑心头的紧张,疾言厉色道。

    “对不起,少爷,小的这就离开。”

    薛采抱着瓦罐跑出来,倏地双脚似乎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手中的瓦罐飞出去,盛在里面的卤水尽数洒在了猎犬身上。

    咚,瓦罐四分五裂。

    猎犬被泼了一身臭水,难受的奋力甩动身体,水花四溅,站在周围的人悉数遭殃。

    粮仓里恶臭熏天,场面一度陷入混乱

    孔鎏用宽大的袖摆遮挡住口鼻,勃然大怒道:“还愣着干什么,把此人抓起来就地处决!”

    “将军,这丫头粗笨纯属无心之失,还望您大人不记小人过,饶她一回。”陆哲翰见孔鎏也未能幸免,连发梢上都挂着臭水,竟有几分解气。

    他隐隐觉得薛采是故意为之。

    孔鎏冷然道:“陆兄,你对下人未免太过宽厚。既然你不懂如何责罚,那就由我代劳。”

    说罢,抽出佩剑,寒光一闪而过。

    薛采吓得双膝跪地,磕头道:“求……大人……饶小人一命,小人……真的不是故意的。”

    孔鎏冷笑,“坏我好事,岂能轻易绕过!”

    话音落地,寒刃直击薛采命门,薛采像是吓坏了,动也不敢动,眼睁睁看着长剑刺向她的胸口。

    叮一声,一粒石子打在剑身上,与此同时,一张床单从天而降将薛采严严实实裹在了里面。

    醉酒未醒的莫大夫突然出现在人群中,抢在孔鎏前面将薛采护在身后,两指轻轻松松夹住长剑,道:“这位公子有话好好说,别喊打喊杀的,老夫年纪大了,不经吓啊。”

    孔鎏冲着陆哲翰狞笑道:“看来,陆兄的船队里卧虎藏龙啊。今日,我更得好好搜一搜了。”

    陆哲翰赔笑道:“这是草民花重金请来的江湖郎中,自由散漫惯了不懂规矩,还望将军见谅。”

    莫大夫搀着薛采往外走,捻着胡子道:“老夫还有正经事,不陪你们玩了。”

    “把人留下。”孔鎏将剑横在莫大夫面前。

    莫大夫无可奈何道:“你这个孩子,怎么这么不上道!老夫将她带走,是为了你们这群人好。”

    说着,将蒙在薛采身上的布打开,撸起她的衣袖道:“你们都睁大眼睛瞧仔细了,这丫头得了瘟疫,全身上下发满红疹。为了不传染他人,老夫只好把她关在房间里。可这丫头淘气,趁老夫醉酒偷偷摸摸逃了出来。甚至恩将仇报,打碎了老夫心爱的瓦罐。你们几个,刚才都跟她接触过了吧。这瘟疫甚是霸道,就算没接触过,与她同处一室也极其容易感染。”

    有几名士兵开始挠自己的手背。

    莫大夫惋惜道:“是不是觉得身体有些发痒?那还不赶紧从这里离开,这丫头待过的地方,老夫好心劝你们不要久留。”

    薛采躲在床单后面一个劲偷笑。

    原来莫大夫早就醒了,还将她与崔珩的话听得一字不差,而且他演戏的本领也太高超了,有机会一定要好好讨教。

    孔鎏将信将疑,“既然得了瘟疫,那更得杀了,难不成留着过年?”

    莫大夫气得胡子乱颤,“不要以为你身份尊贵就可以为所欲为。老夫是医痴,但凡遇到疑难杂症就势必要研究个水落石出。这丫头的病,老夫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你把她杀了,就是跟老夫过不去。老夫年纪大了,武功未必敌你,但老夫身上有的是毒药,你有兴趣试一试?”

    孔鎏吃了个瘪,脸色铁青道:“废话连篇,还不赶紧把她带走!”

    陆哲翰冲莫大夫使了个眼色,莫大夫会意,带着薛采连走带跑回到了房。

    孔鎏当然不会放过粮仓,命令属下一寸寸搜过去。但那些个士兵听了莫大夫的话,心底无不发憷想尽快完工离开此地,所以搜得马马虎虎,没有找到暗室的机关所在。

    此行浪费了数个时辰,结果一无所获,孔鎏强忍着杀人的冲动,没有当场发作。

    “将军,您难得来一趟,草民还没来得及好好招待,还请将军赏光,留下喝盏茶吃顿饭。”陆哲翰见孔鎏要走,极力挽留道。

    孔鎏报以冷笑,“陆兄,我还有要事在身,就不再叨扰。对了,听说琉球的宝玉公主将在下个月选驸马,不知会花落谁家啊。”

    离开时,孔鎏投向陆哲翰的那一眼颇有几分意味深长。

    陆哲翰暗想,经此一遭,他与孔鎏的梁子算是结下了。

    信阳侯孔辉只手遮天,嫡女孔妍菲乃当今皇后,孔鎏倚靠这两座高山一路扶摇直上,年纪轻轻就被封为左将军。得罪孔鎏无异于与整个朝廷作对,往后的日子恐怕会如履薄冰。

    他手扶栏杆,苦笑了一下,脑海中不禁浮现出薛采那双倔强的眼睛。离开师门重返陆宅时,日子何尝不是举步维艰。不照样熬过去了,有了如今的地位。

    也正是此时此刻,陆哲翰第一次清楚的意识到,自己之所以能在尔虞我诈的陆宅撑下去,之所以能与形形色色的人物从容斡旋,是因为早在衡山时,薛采就在他心里种下了不屈不挠,永不言弃的种子。

    他嫌弃薛采的性情不像女儿家,是真的。无可救药的被这种性格吸引,也是真的。

    从前,他毫无所觉。直到此次重逢,亲眼目睹薛采为报恩所做的一切,才渐渐醒悟,自己受薛采的影响有多深。

    原来很多时候,他并不了解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