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之行,贵在良驹。

    陆哲翰深谋远虑,沿途每一个驿站都安排了仆役,早早为薛采备好膘肥体壮,吃饱喝足的良马,可以随到随换。

    薛采披星戴月,昼夜兼程,终于赶在崔珩毒发第六日上了衡山。连日来,崔珩始终昏迷不醒,按照莫大夫的说法,最迟明日必须拿到万蛊之母。

    “师父!”到了山顶,薛采双手呈喇叭状,冲紧闭的宅门喊道。

    须臾,刚刚刷过红漆,上面贴了神荼、郁垒画像的笨重木门吱呀一声开了。

    一位白衣飘飘,虽胖但风度犹存的老头快步走出,咋咋呼呼道:“大清早的,嚷嚷什么,为师耳朵还没聋呢。”

    “师父。”薛采丢下马鞭,欢天喜地跑过去,一把抱住李若鸿粗壮的腰身,像猫一样在他胸口蹭了蹭,“多日未见,徒儿甚是想你。”

    李若鸿毫不气的将黏在身上的人推开,板着脸道:“当初是你执意要走,如今又说想念为师,你当师父是三岁小儿,会信你的哄骗?”

    薛采红着眼眶,忏悔道:“离开后才知道衡山在我心中的分量有多重。徒儿自知有错,请师父责罚。”

    李若鸿撑不下去,脸上出现裂缝,“让为师好好瞧瞧,你下山一趟是胖了还是瘦了,是否跟人交过手,有无受伤?你离开这一月,为师食不知味夜不成寐,光惦记着你会不会有性命之虞。”

    “师父。”薛采又将他抱住,“徒儿知道,你是全天下最好的师父。”

    李若鸿破功大笑,“行了,过了年就十六岁了,还跟个小姑娘似的赖在为师怀里撒娇,一点儿也不知羞。”

    薛采嘿然,撒开双手。

    李若鸿走到马车前,撩起厚重的布帘,似乎早有预料半分也不惊讶,“你果然把他带来了。为师刚还在想,以你的武功与修为想寻仇恐怕没那么容易,你提前返回师门,必然有特殊缘由。”

    “师父当真神机妙算。”薛采竖起拇指,“他是崔城主的遗孤,崔珩。还望师父收容他几日,这天地间他已无处可去。”

    李若鸿摸了摸圆滚滚的肚皮道:“多一个人就多一张口,为师养不起。”

    薛采忙道:“可以把我的口粮匀给他,我少吃一点无妨。”

    “那就姑且如此,东厢房已经叫人收拾好了。”李若鸿翩然离去,留下一道胖墩墩的剪影。

    “多谢师父。”

    薛采高兴得差点跳起来,忙不迭将崔珩安置在东厢房,帮他盖好衾被,在房中生了个暖融融的炭盆。她打算趁热打铁,去找师父讨要万蛊之母。

    **

    云层遮蔽了日光,天阴沉沉的。

    李若鸿趺坐在凉亭里,身上裹了厚实的兽皮,眼前是一池残荷,面前是一只火候恰到好处,烤得油光发亮,香气四溢的鸭子。他用匕首慢慢的割下一片鸭肉,放在薄到透明的面皮上,再放上葱丝蒜丝,抹上新酿的甜面酱,卷起来一口塞进嘴里。

    李若鸿神情陶醉,喝一口黄酒吃一口鸭肉,为了行动方便索性将兽皮扯掉,丢弃在脚边。

    “师父,你不冷吗?”薛采找了个空位坐下。

    听见声音,李若鸿两手同时护住烤鸭,“这是为师的早饭。”

    薛采笑道:“师父放心,早上吃肉太腻,徒儿不会与你争抢。对了,师父为何不找个温暖点的地方?凉亭四处漏风,怪冷的。”

    李若鸿擦了擦油腻腻的双手,摇头晃脑道:“美食配美景,不亦乐乎?说吧,你找为师何事。为师的性格你也知道,最讨厌别人拐弯抹角,有话直说。”

    薛采将下山后的经历简明扼要说了说,“师父,听说你与莫大夫交情匪浅。如今他受师兄雇佣,做了随船大夫。照他的意思,那还是看在你的面子上。”

    “莫大夫?莫循?”诧异过后,李若鸿兴致缺缺道:“小采啊,你怎么尽与这种人打交道。出门在外要多结交几个新朋友,这样为师也能沾沾光听一些新鲜的趣闻。”

    “可能这就是缘分吧。”

    “不。”李若鸿丢下烤鸭残骸,站起身斩钉截铁道:“这是孽缘,要不得,要不得。”

    薛采言归正传,“莫大夫说,崔珩中了合欢蛊,需要万蛊之母方可解毒。师父,求你看在崔城主一心为民饱受冤屈不幸惨死的份上,救救他唯一的儿子。”

    “崔家的独苗死了确实令人惋惜,可这干我何事。”李若鸿神色淡漠。

    “好歹崔城主曾仗义出手救过你的命。”薛采重提往事,希望借此唤醒李若鸿的怜悯心。

    “你所言不假,为了报答他的恩情,为师已收你做了徒弟。”李若鸿径直走出凉亭,“小采啊,覆水难收。你在为师门下修习九年,为师与崔默武早就两清。”

    薛采加紧脚步跟上,“师父,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多救一人就多一份功德,何乐而不为?”

    李若鸿回首,语气冷然,“小采,为师不信这一套。那万蛊之母是为师家族遗物,为师一门上下数百口为了守护它悉数丧命。平白无故的,为何要拱手相让?那崔珩死也好,活也罢,一切听天由命。为师只答应你留他几日,其他的一概不管。”

    “师父,原来你是随国人。”薛采很有为人弟子的自觉,从不刨根问底打探李若鸿的过往,此时听他主动提起,心里免不了有一丝惊讶。

    “国破家亡,时过境迁,哪来的随国,哪来的国人?”话音未落,李若鸿已走远。

    薛采早就做好碰壁的心理准备,所以这个结果完全在她的预料之中。如果师父爽快的交出万蛊之母,那简直不像他惯常的风格,或许她还会怀疑这事背后是不是有诈。

    她重新回了一趟东厢房,用手探了探崔珩颈后的温度,然后口对口喂了他一些糖水。

    这几日崔珩不醒,只能靠微甜的糖水续命,这也是没办法中的办法。

    离开前,薛采从厢房角落找来一根火钳,拨了拨盆中的木炭。红色的火苗忽然蹿高,舔过她正在添加木炭的手指。猝不及防被火焰灼烧,薛采痛的收回手,幸亏动作够快手指上没有起水泡。

    她复又走回崔珩身边,望着他默默保证道:“小恩公,我不会轻易放弃。”

    **

    不欢而散后,李若鸿终日闭门不出,就怕薛采过来纠缠。

    但怕什么来什么。

    他刚刚打开一本典籍,琢磨着一边吃蜜饯一边做研究,门外就响起了熟悉的声音,“师父,上天有好生之德,求你救救小恩公。你若不救,我就长跪不起。”

    李若鸿在心里哀嚎一声,从他收养两个徒弟起,日子就一天也没消停过,不仅要时刻盯紧两个娃娃念书做功课,还得帮忙解决成长过程中的烦恼。

    举个现成例子,他与薛采虽为师徒,但毕竟男女有别。这女孩子家碰到的麻烦总比男孩多,尤其是薛采长成亭亭玉立的少女时,莫名其妙来了癸水,薛采跑来问他,他一个大男人既未娶妻也无子女当然对此一窍不知,反而闹了个大红脸,损了颜面。

    好不容易挨到两个孩子都下山了,清闲日子还没过够,便戛然而止。

    李若鸿觉得自己也算个苦命人。

    他透过窗户望出去,果然瞧见那个倔丫头毕恭毕敬跪在院子里。

    铅云低垂,风雪将至。

    李若鸿从罐子里取出一颗蜜饯,放进嘴里嚼了嚼,蓦然觉得这东西与平常吃的不一样。他吐出来,收起瓷罐,再也没有吃第二颗的欲望。

    他决定等一等,兴许薛采会知难而退。

    时光如流,这一等就到了黄昏。

    夜幕降临,空中飘起细雪,像有人从天上撒洁白的盐粒。慢慢的,雪花越来越大,越来越多,成了白茫茫的鹅毛。

    李若鸿自诩耐力惊人,此时此刻也坐不住了。

    刚开始,他每隔半个时辰往窗外望一眼,见薛采身影岿然不动,心里也不着急。渐渐地,望出去的频率骤然增多,尤其是下雪后,心里动摇得更加彻底。

    那万蛊之母虽说是他家族遗物,但他并没有亲身参与曾经的血战。他与薛采讲的,是祖辈遗留下来的传说。因而,对万蛊之母的执念不算强烈。

    况且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薛采是他一手养大的,是师徒亦是父女,没必要为了陈年旧事为难活着的人。只是,那万蛊之母本身就是剧毒,用它解毒,需先将蛊虫引到自己身上。

    他查过毒经,至今无人敢以身涉险,用自己的血肉之躯供养毒蛊。若把这些隐情原原本本告诉薛采,她还执意要救崔珩,那么他当真拦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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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里风大,薛采觉得自己快要冻成一尊雕塑,雪花轻轻地落在她浓密的睫毛上,整个视野里全是梨花一般的白色。

    寒气凛洌,她几乎无法正常思考问题,也差点忘记自己跪在院子里的原因是什么,只知道要一直跪一直跪,直到屋里的人松口。

    青石板路上积了薄薄一层雪,一行脚印从主屋延伸到了院子中央。

    “小采。”李若鸿快步上前,瞧见薛采冷得瑟瑟发抖,忙把手中兽皮裹在她单薄的肩头,“从你进山门起,为师就知道你是个执拗的孩子。行了,今日为师认输,万蛊之母你拿去吧。”

    说着,把一只小小的绿色竹筒放在薛采掌心。

    薛采的声音也被冻住了,好半晌才破破碎碎吐出几个字,“谢师父,师父重恩来日必报。”

    “但为师有言在先,用万蛊之母救人需将它引到自己身上,然后取指尖三滴血为药引。也许这蛊虫会与你相伴一生,祸兮福兮谁也料不准,你想清楚了再行事。”

    “无妨,就算用我的命换小恩公的命,我也不悔。”

    “你这个孩子。”李若鸿无可奈何,满脸疼惜道:“是报恩重要还是你自己的性命重要,你就不会好好衡量?小采,人活在世上没必要这么累。崔默武捡了你的命,你回报的已然足够。”

    “是,徒儿谨遵师父教诲。”薛采冻僵的手指终于能够活动,她紧紧抓着竹筒道:“师父,报恩之事我自有分寸。待小恩公用不上我,我自会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