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珩服下药汤,俄顷一只墨绿色的小虫蠕动着爬出他的耳朵,在枕边一命呜呼。薛采见了,小心的把合欢蛊尸体收在一个纸盒里面。

    不出一日,崔珩便悠然转醒,面色依然苍白憔悴,眸中却有了清辉。

    薛采绞尽脑汁想从她师父嘴里多挖出一些鸡鸭鱼肉,好给崔珩补补身子。但她师父像个饕餮贪吃成性,又视美食如命,跟他抢吃的简直比登天还难。

    薛采实在没辙,只好自己吃的少之又少,把口粮省下来补给崔珩。她每天都饿得饥肠辘辘,还得在崔珩面前装出吃饱了的模样。

    这一日,李若鸿有急事要下山一趟,归期未定,便对薛采千叮咛万嘱咐,让她好好看守师门。

    薛采点头如捣蒜,前脚依依惜别的把师父送走,后脚就凿开了冰封的池塘,用渔网捞了一尾肥硕的鲫鱼,然后转战后院磨刀霍霍向母鸡,紧接着又从田畦里掘了一篮子青菜萝卜,从木桩上割走了一大片蘑菇。

    她两手满满来到厨房,在腰间系了一条旧围裙,捋起衣袖决定大干一场。

    君子远庖厨,李若鸿截然相反既能吃又会做,薛采有他这么位师父,平时鲜少跨进厨房,洗菜切菜不成问题,杀鱼时手法到底生疏。

    她倾斜菜刀刮鱼鳞,一不小心被鱼鳍上的硬刺扎到了手指。

    薛采正忙得热火朝天,倒不在乎这点痛,手中动作不停,利索的剖开了鱼肚子,里面有一颗绿色的苦胆,一旦把它弄破整条鱼都会不可避免的发苦。她谨慎的把苦胆取出来,顺带着把鱼泡鱼肠一并挖走。

    处理完鲫鱼,薛采勇攀高峰,毫不犹豫的把已经被一剑封喉的母鸡浸泡到热水里。

    没杀过猪却见过猪跑,她师父闲来无事研究出了一套杀鸡褪毛的好方法,薛采耳濡目染,虽然是第一次但过程勉强称得上顺利。粗粗拔完毛后,她拿来一个银色的小镊子,开始对付那些细小的鸡毛。

    起锅热油煎鱼,起炉煮汤炖鸡。

    一番手忙脚乱后,几盘菜像模像样的摆在了东厢房的圆木桌上。

    崔珩目光不离手中的书卷,对进进出出的薛采视若无睹。

    从薛采把合欢蛊的尸体拿给他看,到李若鸿告诉他薛采为了求万蛊之母不顾风雪跪了一天,他对薛采的感情就莫名变得复杂起来。

    他知道薛采的所作所为皆出于报恩,可是救人的是崔默武,与他毫不相干。他不愿平白无故的承受这些好意,更不想薛采一厢情愿的继续下去,所以打算找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悄然离开衡山。

    天地之大,总有残废的埋骨之地。

    “小恩公,吃饭了。”薛采摆好碗筷,把掉落在地的书卷捡起来装进木框。

    为了给崔珩打发时间,她从藏书阁里搬了好些书过来。反正那些书摆在木架上不外乎两种命运,落灰与养蠹虫。师父对此也无异议,只交代了读完的书得归回原位。

    崔珩看书一目十行,半天就能翻完四五本,薛采从前觉得衡山上的书籍浩若瀚海,此刻却担心库存会撑不住。

    她数了数这一上午看完的,竟然多达八卷,“小恩公,看书费眼,吃个饭休息会儿吧。”

    崔珩一身素衣,墨发打散了披在肩上,越发衬得眉目隽秀,气质卓然,他神色淡淡,不见悲喜,只专心的翻动纸张。

    薛采蓦然想起自己忙忙碌碌了一早上,竟忘记给崔珩洗漱更衣,连忙拿起几案上的桃木梳,站在崔珩背后,轻柔而熟练的帮把他长发束起,插上木簪。

    她走回崔珩身前,左右端详了一下,“小恩公,你长得真好看。”

    崔珩闻言抬起眼眸,一脸冷漠。

    薛采见怪不怪,把崔珩搀进轮椅推到饭桌前,“小恩公,这几日委屈你了都没吃到什么像样的东西。今日,尝尝我的手艺。”

    说着,把鱼肚子上的肉尽数夹进崔珩碗里,“这鱼养在池塘里,鱼肉很是鲜嫩。”

    崔珩经不住薛采盛情邀请,低头吃了一小口,皱眉道:“咸。”

    “怎么会?”薛采用筷子蘸了蘸汤汁,一尝之下吐了吐舌头道:“我好像忙忘了,放了两次盐。小恩公,这鱼就不吃了,你喝喝鸡汤看,散养的母鸡极有营养。”

    崔珩勉为其难喝了一口,“还行。”

    这两个字对薛采而言,已经是极高的评价。

    她喜滋滋道:“小恩公若是喜欢,明天我再炖鸡汤给你喝。”

    崔珩将视线停留在薛采一会儿舀汤一会儿夹菜的双手上,那手本就瘦小干瘪,现在上面布满了大大小小的伤口和被飞溅的滚油烫伤的点点暗斑,愈发不忍卒视。

    可想而知,薛采为了准备这一桌饭菜费了许多心神。

    崔珩不善与人交往,也不喜饭桌上的虚礼,破天荒夹起一只鸡腿给对面的姑娘,“你的手得包扎一下。”

    薛采被他的举动吓了一跳,“小恩公,这鸡腿还是留给你吃吧,以形补形嘛。”

    崔珩默了默,“你一向吃的很少吗?每次吃两三口就停箸了。”

    “这个。”薛采见崔珩执意要把鸡腿留给她,不再气,边吃边道:“我大魏以瘦为美,吃的少一点人瘦一点总没有错。”

    崔珩嗤之以鼻,“你若再瘦下去,与干尸无异。再有眼无珠,也不至于觉得干尸美若天仙。”

    薛采正在喝汤,闻言呛了一口,“小恩公,你别光顾着说我,就说你自己吧。我养了你这么多天,也不见你长点肉,依然形销骨立。既然我们彼此嫌弃,认为对方吃的不多骨如瘦柴,那就来场比赛,看谁先把眼前的饭菜吃光,好给自己争口气。”

    崔珩点头默许。

    薛采精神一振,立马摆开架势,风卷残云般扫荡圆桌上的碗碟。相较之下,崔珩仍然气定神闲,吃得从容不迫。

    未几,薛采靠在椅背上,打了个饱隔,“小恩公,你输了。”

    “甘拜下风。”不知怎的,崔珩的语气中夹杂着一丝微不可察的笑意,他滚动轮椅朝堆积如小山的书卷而去。

    薛采误以为他又要回去看书,心中暗叹如果师父收了崔珩做弟子,一定会大感欣慰。

    没想到,崔珩去而复返,“把你的手给我。”

    薛采不明就里,听话的照做。

    崔珩拧开一个圆形的药盒,一股草药特有的气息随之弥漫,他用指腹沾取了一点莹白如脂的药膏,一一涂抹在薛采的伤口上。

    他低着头,照进屋内的阳光打在身上,低垂的眼帘在下眼睑上投下了两道暗影。

    薛采端正坐好,手背上被药膏抹过的地方泛着凉意。她一瞬不瞬瞧着崔珩,见他素衣黑发,瘦削苍白,有一种难以形容的病态之美。

    指腹擦过食指指尖,崔珩顿了顿,掀起眼帘望过去,“自己咬破的?”

    薛采不禁想起服下毒蛊取血为药引的事,抽回手,故作惊讶道:“咦,你不说我还不知道,这儿也有个伤口。我这人粗心马虎惯了,受点小伤在所难免的。”

    崔珩默然,把药盒盖紧纳入袖中,“明日这个时辰再来换药。”

    薛采不假思索拒绝:“不必如此麻烦,我房中也备了伤膏,可以自行涂抹。对了,你这药从哪来的,我怎么看着如此眼熟?”

    “你师父给的。”

    “不是吧。”薛采难以置信,“那老头还肯主动给你东西。而且我瞧着,这应该是师父收藏的世间绝无仅有的金创膏,你是不是答应了他什么苛刻的条件?”

    “没有。”李若鸿之言犹在耳畔,与他心中的想法不谋而合,但崔珩不打算坦诚相告。

    薛采也没继续追问,推着轮椅边走边道:“小恩公,我带你去屋外转转。”

    **

    十几年前,李若鸿设计这座宅子时,九易其稿才敲定了最终的建造方案。宅中一草一木,一石一水皆耗尽了他的心血,如排兵布阵般把它们摆放在最适宜最准确的位置。

    薛采推着崔珩行走在花园里。

    两旁假山危峰兀立,怪石嶙峋,活水流过石面发出淙淙轻响。园中草木选得别出心裁,一年四季都能看得见绿叶闻得到花香。

    这个时节,造型奇特的松木盆栽错落有致的摆在石墩上,绿意犹浓。几株腊梅在墙角悄然绽放,暗香浮动。

    薛采走到一半,忽然停下来,“小恩公,我听莫大夫说他给你用的断续膏效果奇佳,普通人双腿折断十日左右便能行走自如。你之前中了合欢蛊意识消沉,也顾不到这腿伤。如今蛊毒已解,你看这儿地势平坦,不如站起来试一试?”

    崔珩对自己的双腿早不抱任何希望,他既感觉不到疼痛也感觉不到它在好转,只当它是身体的累赘,一件无用的摆设。

    薛采以为他在犹豫,柔声劝道:“小恩公,你不必害怕,有我看着不会让你跌倒的。”

    崔珩眸光黯淡,自嘲道:“废了就是废了,没必要做无谓的尝试。”

    薛采最怕他流露出这样的神情,突然抬脚踢向他的小腿,“会痛吗?”

    崔珩骤然变色,满脸阴鸷道:“痛不痛,用不着你来多管闲事。滚!”

    “既然有知觉那就没有废!小恩公,你何必看轻它,莫大夫都说了你的双腿恢复得很好。你不愿尝试,说穿了是在逃避。”

    成或败,一旦尝试必然面临一个准确的结果。

    薛采打定主意,手掌发力劈向轮椅。

    劲风袭来,两只木轮不受控制的往后滚动,崔珩若不及时站起,就会满身狼狈的摔倒在地。草坪上积雪刚刚消融,泥泞不堪,他穿的又是白衣。

    薛采摆明了是在硬逼。

    千钧一发之际,崔珩倏地站了起来。久未站立,不过须臾光景,身形便微微晃动。

    薛采眼疾手快将他扶稳,激动道:“小恩公,我就知道你一定可以的。真是太好了,回头遇见莫大夫,得好好感谢他。”

    她抱着崔珩的腰,溢出眼角的泪珠打湿了他胸前的布料。

    崔珩垂在身侧的手捏紧又松开,仰头望向被繁茂的树枝割得支离破碎的蔚蓝苍穹,微风拂过,残雪扑簌簌抖落。

    不知怎的,心头的怒气烟消云散,就姑且让她抱一会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