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晴,微风,诸事皆宜。

    东方刚露出鱼肚白,薛采就起床了。

    她先去厨房忙活了一圈,煲了一锅蔬菜瘦肉粥,蒸了一屉白白胖胖的馒头,然后从李若鸿的房间里拿了一串钥匙,来到阴暗潮湿的地窖,搬走了一只积满灰尘的旧木箱。

    薛采一口气把沉重的木箱抬到了院子里,揉了揉酸痛的手臂,蹲在地上朝木箱上方吹了口气。

    顷刻间,灰尘漫天飞舞,像极了盛夏傍晚成群结队的相思小虫。

    薛采一边挥手一边咳嗽,撕掉贴在木箱上已经发黄的封条,发现搭扣里还悬挂着一具铜锁。

    当年,她对照《武备志》研制新式火器,差点儿炸了西厢房。

    她师父极为震怒,不仅收缴了作案工具,封锁在一只结实的檀木箱里,还下了禁令,如果她再碰硝石硫磺之类的东西就会不念旧情将她逐出师门。

    薛采为了长远计,只好遵从师命,偃旗息鼓。

    这个当口,她师父远在异乡,又恰逢元宵佳节,薛采实在心痒难耐,盘算着做几个烟火助助兴。她拔下发簪捅进锁眼,向左转了转而后向右转动。

    如此尝试了多次,皆以失败告终。

    薛采仍不放弃,目光扫视四周找到了一块大小适中的岩石,她走到树下捡起石头,随后走回来奋力砸向铜锁。

    “你在作甚?”崔珩在屋里听见“砰砰砰”的巨响,推开窗一脸不耐烦地问道。

    “小恩公,你管自己看书,不用理我。”薛采抬手擦了擦顺着面颊滑落的汗珠,“早饭我已经准备好了,等我把锁砸开,就给你端过去。”

    她操起石头正准备砸下去,却听崔珩不咸不淡道:“这锁我能开。不过,这箱子是你的吗?”

    “里面的东西是我的。”薛采不想白白浪费力气,跑到窗边,眨着眼睛哀求道:“小恩公,请你行个方便,帮忙把箱子打开吧。”

    “这不是不可以。”崔珩双臂交抱倚在窗边,若有所思道:“可你拿什么来交换?”

    “晚上我给你做好吃的,请你看……”薛采突然住了口,“这个暂时保密,反正等入了夜我会给你一个大大的惊喜。哦对了,临睡前还会帮你按摩双腿,延长到半个时辰。”

    “容我考虑一下。”

    “一个时辰。”

    通过这几日的察言观色,薛采知道崔珩十分受用那套暹罗按摩指法,于是往上增加筹码。

    “成交。”

    崔珩关了窗,片刻后瘦长的身影出现在了房门口。他缓步走到薛采身旁,接过银簪插入锁眼,不一会儿嗒一声木箱开了。

    “小恩公,你这手法也太娴熟了。”薛采由衷赞叹。

    她一一取出木箱里的东西,三卷颜色不尽相同的纸,一筒子麻线,四五包细碎的粉末,一张扯凳,一根铁钎,一把阔刀,还有一些杂七杂八的小玩意儿。

    崔珩按捺不住好奇,用指尖沾取少许白色粉末,搓了搓,然后放在鼻下闻了闻,扬眉道:“这是白硝?”

    白硝稀少罕见,用它制成的□□弹丸不易回潮,爆炸力强,且燃放后有一股特殊的香气。

    “小恩公,你真识货!”薛采又是一声赞叹,她转动轱辘从石井里打起一桶冷水,哎呀一声道:“我忘记给你拿早饭了,你等一等我去去就来。”

    说着,一阵风似的跑远了,少焉又一阵风似的跑回来。

    “小恩公,你回屋里用膳吧,这米粥快要凉透了,得赶紧喝掉。”

    崔珩指了指几步开外的石桌,“你搁那儿就行。”

    时间紧迫,薛采也不多劝,由着他坐在寒冷的院子里用餐。

    她重新走回那一堆工具前,用匕首把爆料纸裁成一定的大小,然后用水浸湿纸头一分,手拿铁钎置于纸的腰部,用纸包住铁钎,再将其放到扯凳扯板上的凹部,用吊板扯紧,一个纸筒就做好了。

    崔珩徐徐喝着粥,回想起薛采将他救出崇明岛的夜晚,他在昏迷中听到了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后来薛采给他喂水两人挨得极近,他不止一次闻到薛采衣衫上有一股硝石与硫磺混合在一起的气味。

    彼时,他不甚在意也不愿深究。

    此刻见薛采熟练地制作纸筒,然后把彩色的皮子纸褙于白色筒子上,再用麻绳将纸筒扎为一饼,紧接着拔出阔刀,利落的将饼拦腰截断,便用陈述的语气问道:“你会制造火、器?”

    薛采忙得腾不出精力回答问题,良久才道:“略知一二。”

    崔珩不再说话,默默注视着薛采的一举一动,渐渐入了迷。

    薛采将腰断成饼的筒子一端灌白泥,一端灌黄泥,再在筒子中节筑黑硝。装泥上硝之后,她用铁钎把每个筒子筑紧,拿到太阳底下晒。

    “这立春的阳光瞧着暖和,但温度远远不够。如果晌午晒不干,得拿去烘烤一下。”薛采见崔珩目不转睛的盯着她看,嘴角漾开一抹笑,“小恩公,我已经忙完了,你还盯着不放啊。”

    崔珩回过神,问道:“这都是李若鸿教你的?”

    薛采把手泡进剩余的井水里,摇了摇头,“哪能什么都靠师父教,我自己感兴趣就在那儿瞎琢磨。一开始很不顺利,烧过马厩炸过房子,把我师父气得差点儿就不认我这个徒弟了。后来,我偷偷摸摸背着他干,幸亏没再出事,不然肯定暴露无遗。”

    薛采甩干手,坐到崔珩右侧,“不过,除了锁进木箱里的硝石硫磺,其他在我手中的材料早八百年前就用完了。衡山上没有这类石矿,做完刚才那堆东西,我打算金盆洗手不干了。”

    崔珩对此不置可否,望着她道:“你脸上沾了黑灰。”

    薛采随手一擦,问道:“还有吗?”

    崔珩点了点头,身边之人离他仅有咫尺之遥,他鬼使神差勾起那张明艳娇嫩的脸蛋,用素白的衣袖抹掉了那片乌云似的灰。

    目光正对目光,薛采错愕不已,怔忡了片刻才道:“小恩公,你对我好像没以前那么抵触了。”

    崔珩别开眼缩回手,仿佛自己也吓了一跳,烦躁的站起身慢慢走回房里,留下一句,“除了送饭,这一日都别来烦我,也莫要在院子里敲敲打打。”

    **

    到了夜里,一轮又大又圆的月亮从东方缓缓升起。

    薛采点亮灯笼,备好茶点,好说歹说才把崔珩请到了院子里。

    “小恩公,今天是元宵佳节,吃个汤圆,攒个福气。”她把一只碧色瓷碗移到崔珩面前,里面盛了三颗软糯的芝麻猪油汤圆。

    “汤圆?团圆?”崔珩呵呵冷笑,“我孑孓一身,父母朋友悉数丧命,你是在祝我早日下黄泉与他们团圆吗?”

    “当然不是。”薛采没料到他会曲解自己的意思,着急解释道:“吃汤圆只是应个景罢了。小恩公,人这一生很漫长,知己难寻,可总能觅得与你志同道合之人。父母没了确实让人悲痛,可将来你娶妻生子,儿孙绵延,又会拥有血脉相连的亲人。所以,你也不要一直消沉下去。”

    娶妻生子?

    崔珩脸上的讽刺意味更浓,他用调羹捞起一颗汤圆,咬下去时香浓的芝麻馅在口腔中四溅,甜而不腻,蓦地牙齿磕到了一样硬邦邦的东西,“你在里面放了什么?铜币?”

    薛采一见之下,拍手叫好道:“小恩公,我煮了十几颗汤圆,仅有一颗里面藏了铜币,吃到之人必有鸿福。”说着,伸长手臂想把瓷碗取回来,“这汤圆吃多了腻味,一颗正好。”

    崔珩发觉对面之人神色有些不自然,直觉此事有猫腻,护住瓷碗道:“既然给了三颗,怎么只允许吃一颗?”

    他轻松化解薛采的争抢,捞起第二颗,把糯米皮子咬破,不出所料里面仍有一枚铜币。

    第三颗亦是如此。

    “你这是何意?”崔珩目光幽深投向薛采。

    眼见自己的小把戏被当面拆穿,薛采窘迫的想要找个地缝钻进去,不无委屈道:“我这么做还不是为了讨好你。”

    “为何要讨好我?”

    史无前例的,崔珩心头划过一丝别样的情愫。

    “因为想让你开心啊。”薛采埋着脑袋,把瓜子仁从壳里剥出来,再把瓜子壳一寸寸折断,“人还是要有点温度比较好。小恩公,我与你相处这么多日就没见你发自内心的笑过。”

    她突然站起来,抛开尴尬,意气风发道:“不过今晚,我还有一件重量级法宝。”

    薛采往前走了十来步,吹亮火折子,点燃烟花引线,“小恩公,这就是我为你准备的惊喜。”

    砰——

    一道光飞窜到半空,瞬间将夜幕照亮,炸开后数颗流星纷纷坠落,像柳树低垂的枝条。

    “小恩公,来,喝酒。”薛采变戏法似的把两只小酒坛搬到了石桌上,掀开封在上面的红色锦帕,道:“这是桃花村人酿造的桃花醉,是我师父珍藏的宝贝。他老人家不在,我就偷来孝敬你了。”

    醇香四溢,是好酒。烟花璀璨,是好景。

    崔珩倒不推辞,直接就着酒坛子痛饮了一口。

    薛采也当仁不让,但比起崔珩,动作斯文许多。

    两人谁也不说话,顾自喝着坛中清冽的蜜酿。

    **

    群山脚下,火把林立。

    “启禀将军,经属下仔细勘查,未在四周发现足迹。”

    黑衣侍卫伏在地上,额头直冒冷汗,声音小的只有自己能够听清楚。他被派去跟踪马车,结果跟丢了,摆在眼前的是唯一一次将功赎罪的机会。可是他使出浑身解数,还是以失败告终。

    孔鎏残暴狠辣,他几乎能预料到自己的结局,果然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死死掐在了他的脖子上,连求饶的空隙也不愿施舍。

    “废物!”被虎口钳住的人喘不上气浑身痉挛,未几断了呼吸,孔鎏一脚将其踢开,寒声道:“继续给我找,找不到一个也别想活。”

    砰——

    响声震天,流光溢彩的烟花在夜空齐齐绽放。

    孔鎏久久凝望远处的火光,蓦然笑了,嘲讽之意溢于言表:“这世上,竟有人蠢到自投罗网。”

    他夹紧马肚,朝衡山最高峰扬鞭狂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