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山峻岭之下,星光坠入江流,水面波光粼粼。

    崔珩将马放归山林,扶着薛采坐到江边,然后在近旁支了一个小火堆。

    火光昏黄,他把染血的衣衫裂口撕得更大一些,以便看清薛采的伤势。那短箭正中肩胛骨,乌黑的血从伤口裂隙流出来,不一会儿就打湿了他的双手。

    不出所料,箭头上淬了毒药。

    崔珩心头一沉,以孔鎏的秉性这毒定然非比寻常,倘若不及时把毒血吸出,等剧毒扩散到心脉,薛采恐有性命之忧。

    他定了定神道:“我先把箭拔下来,你忍着点。”

    薛采转过身,制止崔珩的动作,“小恩公,这箭不是普通的锥形箭。它扎入我的身体时像骤然撑开的雨伞,伸出了数不清的倒钩。”

    她疼得冷汗连连,硬撑着没有落下眼泪,颤抖着嘴唇道:“你再琢磨一下,我不想肩上的皮肉全被它叼走。”

    崔珩听完,小心翼翼的将薛采扶正,用银簪挑开短箭周围青紫的皮肤,果然看见有一圈倒钩咬住了更里面的嫩肉。

    这种箭头只有天曜城的铁匠才会打造。

    崔珩面露讽刺,真没想到,有朝一日他亲手改造的东西会成为仇家对付他的利器。

    这钩箭里藏了一个小机关,能缩能放,比锥形箭的威力大了数倍,当年靠着它才重创了屡屡侵犯天曜城的悍匪。

    银簪顺着皮肉与短箭之间的缝隙往深处游走,崔珩一手扶稳薛采,一手转动银簪,不一会儿就找到了机关所在。他用簪子敲打机关两下,一圈倒钩纷纷收拢。

    此刻再看,钩箭与锥形箭无异。

    崔珩取出银簪,同时拔出短箭。

    鲜血飞溅,弄脏了他如玉般的脸庞。他没有要擦干净的意思,俯下身,将微凉的唇瓣贴在破碎的肌肤上,一口一口把毒血吸出来吐掉,吸出来吐掉。

    如此循环往复,往外溢出的血终于恢复成了正常血液该有的颜色。

    崔珩包扎好伤口,脱下外衣罩在薛采身上,让她靠在自己怀里,语气却出奇的冷漠,“你好生休息,一切等天亮了再说。”

    薛采感觉有一冷一热两股气流在体内横冲直撞,难受的在崔珩胸口蹭来蹭去。

    “不要乱动。”崔珩生怕薛采滑到,垂落的手臂抬起,圈住了她的身体。

    薛采好不容易找到一个稍微舒服点的位置,将脑袋枕在崔珩的臂弯,挤出一丝笑,“小恩公,有劳了。”

    崔珩带了些许嘲弄道:“该道谢的人是我。”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薛采撇了撇苍白的嘴角,“我不过是做了分内之事,何足挂齿。”

    “分内之事?”崔珩笑得更冷,“他是他,我是我,你不要自作主张,把他对你的恩情强加到我身上,我不需要你不惜性命来保护。”

    薛采闷声解释:“小恩公,你别生气。当时形势所逼我才说了难听的话,不过你怎么又傻乎乎的跑回来了?”

    “薛采,我不想欠你人情。”

    只是,不愿意欠人情这么简单吗?还因为,他希望薛采能完好无损的活着。

    崔珩望向辽阔的江面,声音听起来有些遥远,“你明明可以生活得无忧无虑,为何要来自讨苦吃?脱险后,我们就分道扬镳,从此互不相干。”

    薛采急道:“我们不是约好了,要携手夺回天曜城替恩公报仇雪恨吗?”

    “谁和你约好了?他的仇用不着你舍命去报。”崔珩一阵无奈,威逼道:“你再不睡,我现在就可以把你撇下。”

    薛采只好闭起眼睛,身体忽冷忽热,睡着了也极不踏实。迷迷糊糊中,她感觉整个人坠入了无底的悬崖,身体不受控制的颤抖了一下,瞬间醒了过来。

    “小恩公。”薛采幽幽道:“你是不是嫌我武艺不高,怕我拖累到你?你放心,我勤劳能干,遇事跑得快,绝对不会成为累赘的。”

    崔珩一脚将火堆踹翻,捂住薛采呶呶不休的嘴巴,在她头顶轻声道:“嘘,别出声,有人往这边来了。”

    探身望去,一高一矮两抹身影随即出现在了视野里。

    矮的那位年纪偏大,右手倒提一杆银枪,走路带风,虎虎生威。

    高个子青年两手空空,一路骂骂咧咧道:“他奶奶的,孔鎏那个混蛋竟然敢在山脚下设埋伏,有朝一日他落入老子手中,老子一定让他吃不了兜着走。老刘,你睁眼瞧瞧,如果不是你家少城主把老子的剑拿走,老子会东一道伤口,西一道伤口吗?臭小子,光顾着自己去英雄救美,就不管别人死活了。”

    “你不是好端端的活着嘛,还有恁多的力气说话。”刘旭阳咳嗽了一声,一脸严峻道:“少城主生死未卜,当务之急得赶紧把他找到。”

    青年一屁股坐在地上,仰天躺倒,“要找你找,老子走不动了,老子要睡觉。”

    “刘伯?”说话声一字不差落入崔珩耳中,他怀抱薛采往外挪了挪,“这边。”

    刘旭阳眼尖的发现不远处的岩石背后闪动着即将熄灭的火光,他握紧银枪,蹑手蹑脚逼近,一道熟悉的声音被寒风送过来,刘旭阳赶忙加快脚步,又惊又喜道:“少城主,真的是你。”

    “啥?”青年爬起身,将信将疑的走过去,看清崔珩的刹那笑骂道:“他奶奶的,你干嘛躲在这里吓人。”

    说着,他蹲在地上,摩擦火石重新点燃柴堆,将两只冰冷的手放在火上烤了烤,时不时偷觑崔珩怀里的女子,满脸艳羡道:“少城主,大难不死艳福不浅啊。”

    崔珩冷冷的瞥了他一眼,“适才来不及询问,林老二,你怎么会跟刘伯在一起?”

    刘旭阳抢白道:“少城主,他现在是自己人。”

    “放屁!”林星云极其不满刘旭阳的说法,争辩道:“我只是见你们无家可归,暂时施以援手,谁跟你们是自己人了。”

    他气鼓鼓的抱起双臂,把背靠在岩石上。

    刘旭阳白了林星云一眼,“少城主,他这人口是心非,你莫见怪。”

    “究竟是怎么回事?”

    崔珩可没有忘记,林星云是蓬莱山寨的二当家,经常跟在朱老大身后作威作福,为非作歹。

    他跟林星云交过两次手,这人狡猾的像只狐狸,武功不高却诡计多端。当初,若不是有他在朱老大背后出谋划策,蓬莱山寨的悍匪早就被一网打尽,何至于像虱子一样,东躲西藏的怎么抓也抓不干净。

    崔珩抓过长剑,抵在林星云脖子上,“你有什么企图?”

    闭目养神的林星云豁然睁开双目,面上没有一丝一毫的惧怕,“少城主,你我之间虽然有恩怨未了,但也没必要刀刃相见。朱老大已死,如今的蓬莱山寨脱离了朝廷的掌控,与过去大不一样了。”

    “朝廷的掌控?”崔珩默默笑了,一双寒目波涛汹涌,“蓬莱山寨多次死灰复燃,我早就猜到你们背后另有势力。想不到崔墨武披肝沥胆一辈子,终究未被信任。”

    “这也不能怪朝廷,万事万物讲究一个平衡。”林星云仿若参透世间真理的得道高僧,“天曜城自古归崔氏所有,先帝与城主是出生入死的兄弟,面上能够容忍,但城主功高震主,拥兵自重,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眠,试问有哪个君主能真正做到不去猜忌?所以,城主在前方镇守疆土,后方便由我们这些虾兵蟹将来捣乱,总而言之不能叫城主落个清闲。”

    “萧悯怀与孔氏沆瀣一气,他血洗乾清殿,践祚称帝后,朱老大仍争先恐后的要去当朝廷的走狗。可惜啊,狡兔死走狗烹,天曜城都易主了,朝廷自然翻脸无情要把我们一举歼灭,幸亏老子头脑清醒,带着一伙弟兄寅夜逃出了蓬莱山寨,如今躲藏在岷山之上。不瞒你说,老子对城主始终心怀敬佩。早知道他会落得如此下场,老子当初就不该给他添乱。”

    林星云悔恨交加,说得情真意切。

    刘旭阳暗暗松了口气,刀剑无眼,他着实担心林星云一个嘴快说错话激怒崔珩。

    “少城主,林当家的所言非虚,多亏他慨然相助,我和皇太孙妃才能找到落脚的地方。今日冲上衡山对付孔鎏的,多数是他的弟兄。林当家的大恩大德,我没齿难忘。”

    林星云抓了抓后脑勺,似乎有几分难为情,“老刘,你别这么说,怪见外的。老子是乐善好施了点,那也是看在我们同仇敌忾的份上。”

    崔珩放下剑,怀里的薛采已经在他们的谈话声中睡了过去,他调整了一下坐姿,将薛采揽得更紧些,然后把她的两只手包裹在自己宽大的掌中。

    林星云解开腰间布带,脱下用虎皮制成的对襟无袖小背心,伸长手臂想要披在薛采肩膀上。

    崔珩一把将背心挑开,阴沉道:“你作甚?”

    林星云捡起背心,拍了拍沾染在上面的泥巴,“老子怜香惜玉,想让这姑娘睡得暖和点不行吗?”

    “闭嘴。”崔珩把林星云递过来的背心再次丢开,“你若将她吵醒,我对你不气。”

    李星云挑起长眉,“你这人有毛病啊,这姑娘是你什么人,老子连碰都不能碰一下。算了,老子不跟你一般见识。老刘,过来替老子包扎下伤口。”

    刘旭阳回绝道:“这么点小伤你自己处理。少城主,趁孔鎏尚未追来你们好好休息,我出去望风。”

    李星云摇头叹息,换了个离崔珩稍远的位置,脱下衣衫光着膀子,一面处理伤口一面在心里腹诽。

    他投靠蓬莱山寨时,崔珩还是个年仅十岁,乳臭未干的小屁孩,却早已威名远播。

    有一次,朱老大举整个山寨之力侵犯天曜城,抓走了崔珩身边的女侍卫,还差点儿攻破城楼。换作常人,早就缴械投降,主动议和。

    但崔珩越战越勇,竟然截断城外洋泾河,在上游蓄满水后砸开堤坝,洪水滔天将他们哥几个全部冲到了下游的无名村庄,还淹死好几只旱鸭子,损失可谓惨重。

    若不是有朝廷支援,蓬莱山寨早已一蹶不振。

    自那以后,每次与崔珩对战,他总会多留一个心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