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山云遮雾绕,一抹朝霞横跨苍穹,总算平安无事的度过了后半夜。

    崔珩守着薛采一宿未合眼,他察觉到怀中的身体有些滚烫,一摸之下果然在发烧。崔珩不假思索的拿掉紧裹在薛采身上的衣袍,好让清晨的凉风带走灼人的温度。

    在金创膏的神效下,薛采肩头的箭伤已经停止流血,但那一圈肌肤青中发黑,仿佛被墨汁泼到了一般。

    崔珩又帮着上了一次药,顺便探了探她的脉搏,不禁蹙起了眉头。薛采的脉象委实奇怪,他竟然摸到了两种节奏不一的跳动声。

    莫非是余毒未清?

    崔珩难以置信的收回手,心中暗忖得尽快离开此地,去城里抓一名经验老道的大夫替她好好诊治一番。

    不远处,睡得四仰八叉的林星云从平坦的泥地上爬起身,他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扭过脑袋望向崔珩,用不大不小的音调自言自语道:“哎,真晦气,一大早就看见他那张臭脸。”

    崔珩手指一弹,一粒石子不偏不倚的砸在了林星云的脑门上。

    林星云吃痛,怒目而视道:“老子问你,说好的去英雄救美,为何你安然无恙而这位姑娘昏迷不醒?老子这几日天天吃素,好不容易身边多个姑娘,迫切的想和她说说话。你再对老子不气,信不信老子现在就把她摇醒。”

    崔珩闻言操起地上的长剑,运转手腕,将剑笔直的投掷了出去。

    林星云哎呦一声险险避开,在长剑即将落地的刹那,足尖用力朝上一踢,握住腾空而起的剑柄,宝贝似的护在怀里,“看在你主动归还宝剑的份上,老子不跟你计较了。”

    崔珩讥诮道:“如此说来,我还得感谢你?”

    “少城主。”望风归来的刘旭阳跑得气喘吁吁,他担心喊得过于大声会暴露方位,走近了才道:“快,孔鎏带着人马往这边追过来了。”

    林星云跳上岩石,右手在额前搭凉棚,他朝四野张望了一圈,指着右前方道:“那儿更隐蔽,我们躲在石头背面的洼地里,孔鎏未必能发现。”

    “不妥。”崔珩拦腰抱起薛采,往江水的方向走去。

    “喂!”林星云吓得一把将他拉住,“尚有一线生机,为何要自寻短见?你若真的想死,老子也不拦着,但你拖这如花似玉的姑娘下水,让她给你陪葬,你的良心不会痛吗?”

    崔珩将目光落在林星云的手上,冷得像把刀,“放开,站到你身旁的石头上去,往左看。”

    “什么?”林星云一脸惊疑,却照做不误,他极目远眺,竟然在江流的末端发现了一叶扁舟,匪夷所思道:“这是接应我们的人?”

    “不是。”

    “那你傻等着作甚?”林星云顿时垮了脸,跳起来强行去按崔珩的脑袋,“臭小子,站的这么高,给孔鎏当靶子吗?还不赶紧藏起来。”

    崔珩不理会,兀自立得笔直,如一棵苍松。

    不出片刻工夫,小舟离岸边越来越近,上面端坐着一名身形圆润的白衣老人。阳光明媚,他却穿了一身蓑衣戴了一顶斗笠,手握鱼竿,正悠闲自得的等待鱼儿上钩。

    崔珩莫名觉得对方的身影有几分眼熟,“李若鸿?没想到,居然是他。”

    小舟靠岸,船上之人掀起斗笠,正是李若鸿,他一叠声催促道:“快,快,还不赶紧跳上来。”

    扁舟上骤然多了四个人,吃水更深。待大家坐稳之后,李若鸿拿起脚下的竹竿撑在岸上,小舟随即离岸而去。

    等孔鎏追到时,崔珩一行人已经到了江水中央,远在□□手的射程之外。骏马虽能一日千里,在深不可测的江水面前也犯了难,扬起前蹄,不敢轻易涉江。

    林星云遥遥望见这幅场景,得意洋洋的朝孔鎏挥舞双臂,“孔鎏,咱们后会无期!老子会想你的!”

    孔鎏面色铁青,出气似的用马鞭狂抽身侧的黑衣人,把一群人打得跌落马背,抱头鼠窜,“废物,全都是废物。”

    **

    小舟随波逐流,漫无目的的在江面上飘荡。

    李若鸿从崔珩手中讨回薛采,把了把她的脉搏,又看了看肩上的伤口,然后把一粒红色的小药丸塞入薛采口中,“幸亏你当机立断替她把毒血吸了出来,不然我这傻徒弟小命不保啊。”

    崔珩撕下衣衫一角,在江水里浸湿,拧干后敷在薛采脑门上,“你不觉得她的脉象有些异常?”

    李若鸿沉吟片刻,“她用万蛊之母替你解了合欢蛊。”

    “这事我清楚。”崔珩望着面无血色的薛采,嗓音低沉,“我很是感激。”

    “你可知,那万蛊之母会一直留在她的体内,与她共生。谁也料不准蛊虫入体会有怎样的结局,因为这个世上除了她,无人尝试过用自己的血肉之躯供养万蛊之母。”

    崔珩听了李若鸿的话,心头地震山摇。

    当初薛采亲口告诉他,万蛊之母引出合欢蛊后,第一时间被李若鸿拿了回去。因她师父小气,不放心把这么贵重的东西留在别人手里。

    原来,是在欺骗他。

    世上竟有人傻到这种程度,全然不将自己的性命看在眼里。

    崔珩思及此,心头五味杂陈。他想过要与薛采分道扬镳,从此互不相欠。又隐隐觉得两人间已有千丝万缕的纠葛,不是一刀就能斩断的。她为了救他,以身涉险,以身养蛊,尽管初衷是为了报答崔默武的恩情,教他如何能做到无动于衷?

    “就没有办法解她的毒蛊?”

    李若鸿束手无策的摇了摇头,“万蛊之母是我家传之物,连我也不知道解蛊之法。”

    言外之意不言而喻,崔珩颇不甘心,“那莫大夫呢?”

    李若鸿嗤笑道:“他?崔珩,我当你是个聪明人,你怎么也犯起了糊涂?他的医术全是我教的。”说着,又满脸不屑地数落道:“这个忘恩负义的畜生,偷走了藏书阁里好几本医书,我早就与他断了交情。”

    崔珩对陈年烂账不感兴趣,追问道:“毒蛊发作时会怎样?”

    李若鸿又是摇头以对,“谁说寄生的东西一定会致命,在我的家族里,万蛊之母是圣物,是供人朝拜的神君。好了,你也无需过分忧虑。若真心感到愧疚,就去做一些对我徒弟有益的事。”

    崔珩蓦然想起曾经许下的承诺,既然李若鸿在此,断然不会允许薛采继续跟着他。他多次在薛采面前提起要与她划清界限,可这一天终于来临时,又莫名感到失落。

    她做的饭菜不算可口,但也能吃。她行事冲动莽撞,但颇具胆色。她……

    不能再想下去了,崔珩默了一瞬,“你赠我膏药时说的话,我一字也不敢忘。等小舟靠岸,我自会离去。从此后她走她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哎,等等。”李若鸿摸了摸鼻子,“这个,凡事皆有变卦的可能。眼下衡山已经不是个安全的去处,说不定孔鎏会派人在那儿守株待兔,我漂泊在外带着个徒弟也很不方便。况且她一心要为崔默武报仇,与你的想法应该不谋而合。”

    “薛采那个驴脾气你也是清楚的,她若打定了主意谁也拦不住。这几日,我左思右想终于想通了。既然你和她要做同样的事,那勉强算得上同路人。所以,你帮我照看她一段时日,她待你终究不薄。如果我回来时,她仍是这副蔫不拉几的模样,我唯你是问。”

    峰回路转,崔珩竟有一丝庆幸,点了点头道:“我会保护好她。”

    李若鸿说的没错,就算风流云散,薛采仍会冒着危险去天曜城寻仇,那还不如带在自己身边。

    林星云摸着饥肠辘辘的肚皮凑过来,“你们两个嘀嘀咕咕的在说什么呢?老头,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你船上有没有吃的,老子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我脚下的包袱里有,你自个儿拿。”李若鸿把薛采交给崔珩,开始专心致志的钓鱼。

    林星云拆开包袱,扒拉出一大袋干粮,有馒头,有大饼,竟然还有风干的牛肉和一牛皮囊的清酒,“老头,老实说你是不是早就预料到我们会出现在江边,所以备了这么多好吃的款待我们。”

    “我夜观星象,确有未卜先知的能力,但这干粮是给我自己准备的。”李若鸿眼角余光瞥见林星云将大把大把吃的纳入怀里,着急道:“你少拿一点,吃这么多不怕被撑死。”

    “嘿嘿,俗话说得好宁当撑死鬼,不做饿死鬼。”林星云丝毫不见外,往李若鸿嘴里塞了个白馒头,“老头,少说点话,不然把鱼都吓跑了。我说你钓了快一个上午了,怎么连鱼的影子也没瞧见?”

    “你懂个屁。”李若鸿吐掉馒头,沉下脸道:“这钓鱼讲究的是愿者上钩。你再多说一句废话,当心我把你踹到江里去喂鱼。”

    “行,老子不说了,老子吃东西去。”

    “两个馒头一张饼,你若敢多吃一口,我照样会把你推下去喂鱼。”

    “你这个老头!”林星云撸起袖子,“老子怕你不成。”

    刘旭阳伸手将人拦下,“你坐人家的船,吃人家的干粮,还想去教训人家?林当家的,做人要讲究风度。”

    “老子是土匪,老子不要风度。”

    “那要点脸行吗?”

    “老子不要脸,老子就要酒和肉。”

    “呦呵,原来是土匪,难怪吃东西跟抢一样。”李若鸿面上一哂,“崔珩,这人是你的朋友?你得让他离薛采远点儿,以免带坏我的好徒弟。”

    崔珩淡淡道:“我跟他不熟。”

    林星云气笑了,“好啊,崔珩,有本事你别跟着我上岷山。那徐梦洁可还在痴心念念的盼着你呢。”

    “岷山归属于天曜城,我若想去,你敢拦着?”崔珩每隔一阵时间就替薛采换一遍额头的湿布,他倒了水,一勺一勺慢慢的喂进她的嘴里。

    倏地,他顿住动作,觉得眼前的画面似曾相识。只是,从前是薛采在照顾他。原来照顾一个人,也能让自己的心静下来。

    林星云将挤满腮帮子的大饼咽下去,讪笑道:“瞧你狂妄的,今时不同往日,天曜城早就易主。曾经你是不可一世的少城主,如今却是亡命天涯的朝廷钦犯,你连土匪都不如呢。”

    “被人抢走的东西,夺回来便是了。”崔珩眸中掠过一丝寒光,“如你所言今时不同往日,既然我还留着一口气,就容不得他人指染天曜城。”

    不可否认,他自暴自弃过,是薛采赐予了他与天命抗争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