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城主回来了!”

    城中喊声震天,百姓敲锣打鼓,奔走相告,不一会儿这一喜讯就传遍了天曜城每个角落。

    大伙儿脸上都喜气洋溢,好像今儿个是什么重大节日。几家酒楼已吩咐伙计张灯结彩,为了庆祝少城主归来,全场菜品一律八折。各大商行也不甘落后,纷纷推出酬宾活动,共襄盛举。

    如此一来,连久未上街的阿婆阿公都在家里闲不住了。

    双鹤大街被人堵得水泄不通,薛采牵着马,好半晌才能往前挪动一两步。

    这与她想象中的画面截然不同,事变后既无伤亡也无流血,有的只是不加掩饰的雀跃与鼓舞人心的振奋。

    崔珩几乎兵不血刃,就把天曜城抢回来了。

    这事何等的奇迹!

    “奶奶,少城主是谁呀?”一个垂髫小儿奶声奶气的问道。

    “少城主啊,是个顶天立地的英雄。”

    “那他之前去哪儿了,怎么现在才回来呀?”

    “他啊,像你一样是个小迷糊,在外面贪玩走丢了,如今能平平安安的回来,真是太好了。”

    “奶奶,我长大后,也要像少城主一样,做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小儿肉嘟嘟的脸上满是认真,“不过,你能不能先和孙儿说说,什么是英雄呀?”

    薛采不由弯了弯唇角,与那名对英雄充满了向往与困惑的小孩子交错而过。

    “老李,少城主回来了,大家伙都高高兴兴的,怎么就你哭丧着脸?”

    “我有句话憋在心里,不知当讲不当讲。你想啊,城主至今未沉冤昭雪,少城主夺了谢舫的位置,朝廷能容得了他吗?天曜城,恐有灭顶之灾。”

    “哎,老李,我瞧你是越老越糊涂了。咱们天曜城从来不归朝廷管,只是那谢舫四处巴结,我们才受制于朝廷。如今少城主回来了,咱们万众一心,看朝廷能拿我们怎么办?而且公道自在人心,就算城主的冤屈无法洗刷,我也相信他是清白的。”

    “城主被枭首示众那日,我就在想这事背后肯定不简单。”

    “行了,老李,别杞人忧天了。就算与整个朝廷为敌,我王二也不怕。你可不要忘了,少城主自九岁起就能带兵打仗,他的能力咱们有目共睹。”

    薛采听了两人的交谈,心情莫名复杂起来。

    或许,事情远比预期的糟糕。

    她认定谢舫是诬陷恩公的罪魁祸首,是整件事的始作俑者,只要抓住他,逼他供出真相,朝廷与天曜城又可重修于好,其乐融融。

    那万一谢舫背后另有势力,而那股势力就是庞大的朝廷呢?

    她听茶馆里的说书人煞有其事的说起过,六皇子萧闵怀为了巩固皇位,四处残害忠良,不少重臣无缘无故的被打入天牢,在囹圄中受尽折磨,认下许多莫须有的罪名,然后被处以极刑。

    薛采叹了口气,她真是被仇恨迷了心智,糊涂了。

    恩公手握重兵,战功赫赫,如果没有朝廷在暗地里撑腰,如果没有萧悯怀的授意,一介小小的谋士与一堆漏洞百出,凭空捏造的证据,能把树大根深的崔氏一族扳倒?

    原来,御座上的皇帝才是她真正的仇敌。

    薛采知道自己渺小卑微,从前也没想过要与朝廷作对。如果恩公当真死于萧闵怀的一己私欲之下,那即便是以卵击石,也要替他讨回公道!

    双脚仿佛自己有了主意,径直往城主府邸走去。

    大门口戒备森严,薛采躲在暗处,仔细瞧了瞧来来回回逡巡的守卫,竟然一个都不认识。

    如果贸然现身说自己与崔珩相识,恐怕会被人当成奸细当场擒获,而且脚踝上的锁链让她的身份更显可疑。

    此路不通,另有他法。

    她凭借记忆中的路线,找到了那座荒僻的鬼宅,然后依样画葫芦转动书柜上的琉璃花瓶。

    俄顷,青石地板上出现了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黑洞。

    **

    城主府,明镜堂。

    崔珩坐北朝南,一身白衣纤尘不染。他似乎困倦了,一手支颐,闭起眼睛养精蓄锐。

    侍立左右的部下不知他是真睡还是装睡,谁也不敢出声打扰。

    明镜堂里静得能听见微风拂过树梢的声音。

    这份安静,于谢舫而言,是一种无形的折磨。

    他知道自己落入崔珩手中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如果能当场给他一个了结,他甚至会感到一丝畅快,但偏偏跟他在这儿耗时间。

    崔珩什么也不问,什么也不做,单单让他在堂下跪着。

    这一晃,已过去半个多时辰。

    谢舫终于憋不住了,像只斗败的公鸡,恼羞成怒道:“崔珩,自古成者为王败者为寇,我谢舫不惧你,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你没必要跟我耍手段。”

    崔珩缓缓睁开眼,口气淡然,“谢城主就这么点耐心?”

    “你究竟想干什么?”

    谢舫跪的膝盖生疼,有些支撑不下去。不知怎的,落在他身上的目光明明平静无波,却让他浑身战栗。

    崔珩抿了一口茶,“不如,先请谢城主讲个故事。”

    “讲什么?”

    “讲一讲事情的来龙去脉,你是怎么构陷他的,他又是怎么死的。”崔珩装出洗耳恭听的模样,“数百个日夜过去了,我依然好奇得紧。”

    谢舫冷冷笑了笑,“我区区一个谋士,可没有这么大的能耐。”

    “我知道,你也不过是别人手中的一粒棋子。”

    “但你绝对猜不到,执棋者是谁。”谢舫甚是得意,“既然我大限将至,不如全盘托出,是当今圣上在操纵整盘棋局。”

    崔珩一点也不意外,“愿闻其详。”

    谢舫道:“早在先皇驾崩之前,萧闵怀便与北奴勾结,暗中命他们大举侵犯边关,拖住崔默武不让他有机会返回墨阳城。”

    “萧闵怀兵变登基后,朝中文武百官颇有微词,正巧崔默武得胜回朝,他担心皇位不保,便捏造伪证,设下鸿门宴将崔默武一网打尽,也算给那些不听话的人一个警告。”

    “而我,不过是个鹦鹉学舌的证人。就算我不叛变,你父亲仍然难逃一劫,这就是帝王心术。”

    “好一个帝王心术。”崔珩似乎有所感慨,问道:“天曜城,是他给你的赏赐?”

    “没错,我们事先就谈妥了条件。”谢舫突然仰天长笑,“崔珩啊,我敬你是条好汉才和你说这么多。实不相瞒,孔鎏早已带兵出发,不日即可抵达天曜城。这座城池,恐怕你是守不住的。到时候,你的结局未必会比我好。”

    “账得一笔一笔的算。”崔珩站起身,慢悠悠踱到谢舫跟前,“孔鎏不请自来,他的账我单独另算。你说崔默武难逃一劫,可这并不能改变你背信弃义的事实。”

    “所以,先轮到你。”崔珩直视谢舫,竟有几分歉意,“我知道你想死个痛快,不过我手下有个庖丁,从前是解牛的高手。他告诉我,最近技痒难耐,想找个东西温故知新。”

    崔珩将视线转向身旁的侍卫,“长平,这谢城主就送给你了。”

    “多谢少城主恩赐。”

    薄如蝉翼的刀刃利落的划开谢舫的锦衣,长平嗤笑道:“少城主,这人当了数月的城主,倒是养出了一身的细皮嫩肉。我该从何处下刀呢,还望少城主指点迷津。”

    冰凉的金属在谢舫身上游走,他吓得面色煞白,汗毛倒竖,“等一等,崔珩,我跟了崔墨武十八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

    “哦?你还想留个全尸?”崔珩呵呵笑开了,“你把他枭首示众的时候,可否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被凌迟处死?”

    “那是孔鎏教我干的,他说唯有如此,才能震慑天曜城的百姓,让他们臣服于我。”谢舫涕泗横流,不顾形象的磕头求饶,“少城主,求求你给个痛快。”

    “长平,不如先把谢城主的舌头割了。”

    “属下遵命。”

    刀光一闪,鲜血从谢舫口中喷涌而出,他疼得差点儿晕厥过去。

    崔珩无视满地打滚的谢舫,轻描淡写道:“这下子,果然安静多了。”

    第二刀剐在了谢舫的胸口,血与肉往空中飞溅,这是“祭天肉”。

    谢舫痛苦不堪,却已经失去尖叫与呼救的能力。

    他被人死死按在地上,全身上下无法动弹,只一双眼睛尚可活动,瞪着崔珩,目眦欲裂。

    崔珩对谢舫流露出的愤恨浑然不觉,用稀松平常的语气说出让人心颤胆寒的话,“长平,谢城主只有一个,你得省着点用,给他留一口气,熬到孔鎏战败那日。”

    “启禀少城主,属下曾翻阅狱典,得知一个人最多可剐三千七百刀。”长平手中的动作停了停,“属下有信心,可破这个记录。”

    叮铃——

    窗外传来金属坠地的声音。

    “谁在那儿,出来!”

    薛采吓了一跳,连忙猫着腰,贴着墙壁,蹑手蹑脚准备开溜。

    她往偏厅的方向逃了几步,倏地撞在了一堵硬邦邦的墙壁上。

    崔珩身形不动,冷眼瞧着薛采跌坐在地,没有伸手将她扶起的意思,口气也出奇的冰冷。

    “林星云果然看不住你。”

    薛采揉了揉被撞疼的额头,几滴水珠顺着发梢流入了她的眼睛,她又眨眨眼,用冻红的手指去拉崔珩的衣角,“小恩公,我很担心你。”

    崔珩见她眼圈通红,心像被什么东西击中,“哭过了?”

    薛采点了点头,向崔珩投去绝望无助的一瞥,“你不知道,当我望见城墙上谢舫的军旗时,内心有多害怕。万一你出了事,我怎么受得了。”

    崔珩闻言,当下溃不成军,把她从地上抱起来,柔声道:“我带你去换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