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将尽,暮色四合。

    薛采草草吃过晚饭,把木臼搬到房里,一刻也不停歇的舂火/药。

    这东西舂得越细,爆炸时威力就越强。但是得万分留意,不能把木臼中的水分捣干,否则火/药团会突然自燃,那可就功亏一篑了。

    薛采全神贯注,不敢有丝毫马虎,连房门被人推开的吱呀声都没听见。

    “你不累吗?”崔珩见薛采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重重的把手里的瓷碗搁下。

    咚一声,薛采诧异的抬起头,茫然的望了他一眼,“小恩公,你是不是走错房间了?”

    崔珩目光锁在她仰起的脸上,把碗推过去,“厨房给你留了甜羹。”

    甜香阵阵,是薛采喜欢吃的桂圆莲子汤,她鼻子凑到碗边深深吸了口气,露出垂涎欲滴的模样,“一闻就知道很好吃,但我现在没空,就先放着吧。”

    崔珩并不着急离开,从墙角搬来把竹椅坐到薛采对面,舀起半匙甜羹送到她的嘴边,“吃吧。”

    这样既不耽误干活又能吃到东西,何乐而不为?

    薛采张开嘴,一口把汤水咽下,凝睇着崔珩道:“小恩公,不知为什么,见你坐在这儿,我心里竟有些不踏实。”

    “为何这么说?”崔珩声音飘渺,听起来有几分悠远与不真切。

    “大概是习惯了你忙碌在外,见你空闲下来,反倒觉得奇怪。”视野里的东西蓦然变得模糊不清,仿佛云遮雾绕,只剩下一个粗略大体的轮廓,薛采摇了摇头,试图保持清醒,“小恩公,这甜汤……”

    话未说完,她脑袋一歪,身体往侧边栽倒。

    崔珩在薛采坠地之前,及时将她扶起,抱到竹榻之上,帮她脱了鞋子,盖好衾被。他眸光幽深,指腹恋恋不舍的摩挲她细嫩的脸庞。

    不知过了多久,崔珩在薛采额头上落下一吻,蜻蜓点水般,克制而隐忍,“好好睡吧,我会安然无恙归来。”

    门外,林星云背靠栏杆,望见崔珩从屋里退出来,满脸戏谑道:“这丫头心心念念要和你一道儿攻占天曜城,你真下得去手,就这么把她撇下了?”

    崔珩把一枚小巧的钥匙抛过去,眼神中带着不容抗拒的压迫感,“照看好她,少一根头发唯你是问。”

    林星云伸手接住,目送那背影渐行渐远,忍不住切了一声,“这城主还没当上,先学会命令人了。”

    前方,崔珩突然顿住脚步,转过身,目光冰凉,“倘若败了,带她走得越远越好。”

    林星云闻言,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崔珩的身影早已消失在了拐角处。

    在他的记忆里,崔珩从未说过“败”字。

    这是不愿薛采深涉险境,连最坏的打算也做好了?

    “喂,崔珩,你可要留着命回来。只要你平安归来,老子就忍痛割爱,撮合你跟薛采在一起。”林星云对着空荡荡的院子喊道。

    **

    翌日,天清气朗,窗外树枝上嫩芽萌发,远望像一片薄而淡的绿雾。

    薛采从迷迷糊糊的状态中清醒过来,一睁开眼就见一张硕大无朋的笑脸飘到了她的眼睛上方。她抬起手臂,像拍苍蝇一般把那张脸拍开。

    林星云吃痛,捂住脸颊表情夸张,“小采,你打的哥哥我心里好痛。”

    “抱歉,我以为是哪个采花贼,下手重了点。”薛采一骨碌爬起来,随着她的动作脚踝处传来一连串金属碰撞之声,她疑惑的垂下视线,发现自己的右脚上套了一副锁具,与竹榻柱子相连。

    林星云见薛采望过来,连忙撇清干系,“不是我,哥哥我可没有这么狠的心。”

    薛采想起昨夜那碗桂圆莲子羹,心下了然,“我知道不是你干的。小恩公呢,他人在哪?”

    林星云重新坐回椅子,一说起崔珩语气极不耐烦,“他的行踪又不必向哥哥我报备,去哪儿了谁管得着。”

    薛采瞥了眼左侧墙角,她为崔珩精心准备的攻城炮弹还原模原样撂在那里。

    对她而言,这四五箱炮弹就是个信号,一旦崔珩把它们搬走,便意味着攻城行动在即。那她就可以抓紧时间潜入城里,做些力所能及之事。

    但眼下,这堆东西纹丝不动,显然失去了原有的意义。

    而她先是被人下了迷药,接着又被囚禁在这房间里,由林星云像个狱卒般从旁看守,其中的缘故,薛采心中很快有了答案。

    至于幕后主使是谁,不言而喻。

    山中寂静,整座山寨就是个世外桃源,除了鸟儿在树梢啁啾,听不到一丝一毫别的声音。越是如此,薛采的惶遽与不安就越难以遏制,连呼吸也因为焦灼急促起来。

    她摊开手掌,“钥匙给我,现在,立刻,马上。”

    林星云剥着自己的手指甲,一派悠闲,“既然崔珩不愿你去,又怎么会把钥匙留给我?”

    “徐梦洁呢,她人还在山寨吧。”薛采试图把竹榻搬起来,却发现这竹榻看似轻,底下的四根柱子里灌满了石头,“小恩公绝不会拿徐梦洁和那小孩的性命冒险,一定给他们留了退路。”

    “你这话什么意思?”

    薛采把发簪捅进锁眼里,“我记得你说过,天曜城里有十万守军,小恩公势单力薄,就算胜了也是险胜。那万一败了呢?他不可能没考虑过这种后果。倘若失败了,谢舫顺藤摸瓜轻而易举就能找到你的山寨,届时徐梦洁和那小孩便有性命之虞。所以,他才会把你留在山寨,以防万一。”

    林星云听懂她的意思,却装出似懂非懂的模样,“这跟哥哥我身上有没有钥匙,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薛采见他装傻充愣,有些气急败坏道:“你们逃命的时候,不得带上我。既然要带上我,怎么会没有钥匙开锁?快点,我没闲工夫跟你废话。”

    林星云在心里夸赞薛采聪明,面上却语重心长道:“小采啊,你有所不知,哥哥我跟崔珩打了七八年的交道,对他的做事风格还是了然于胸的。他这个人从来不给自己,也从不给别人留退路。他把你锁在这里,纯粹是怕你去捣乱。你就安安心心待着别动,坐等他的好消息。”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薛采不想再多费唇舌。

    既然林星云不肯交出钥匙,那她只能靠自己把锁撬开。

    林星云从桌子上抓了块酥饼,递给薛采,被薛采拒绝了,转而送进自己嘴里,边嚼边道:“小采,哥哥还有一事要提醒你。这世上没有崔珩打不开的锁,而他亲手打造的锁呢,只有他的钥匙才能开,所以你歇一歇,不要白费力气了。”

    崔珩在她面前开过两次锁,那娴熟的技法薛采自叹弗如,所以林星云所言必然不假,凭她有限的能耐就算耗上数个时辰,也未必能把锁打开。

    时间拖得越久,心里的担忧不减反增。胜负成败,总该亲眼去看一看。

    那究竟该怎么办?

    薛采坐在榻沿,深吸一口气,先让自己冷静下来。

    她垂下头看了看脚踝上的银环,又把目光挪向竹榻。如果把那根柱子从竹榻上卸下来,那不用钥匙就可以把另一端的银环取出来了?

    虽然锁链仍挂在脚踝,行动时会丁零当啷作响,或许还会绊她一跤,但至少不用被困在这里,像个囚犯。

    薛采按捺住心头的激动,让自己的声音尽量平缓沉稳,“厨房有清粥吗?我想吃点东西。”

    “你等着,哥哥我过去瞧瞧。”林星云走到房门口,又不放心的走回来,“你不会耍什么花招吧?哥哥我这一辈子只吃过两次亏,可都是栽在女人身上。”

    薛采抓起锁链,故意弄出清脆的碰撞声,“都这样了,你还怕我跑。”

    山中的土匪都被派出去巡逻探风了,林星云没辙,一而再再而三叮嘱道:“好好待着别乱动,哥哥我不想崔珩回来时,怪我办事不力,那多没面子。”

    薛采露出一个纯洁无瑕的笑,“你放心吧,我会乖乖等你把粥端过来。对了,不要忘记在里面加一块腐乳。”

    等脚步声走远,她迫不及待抽出匕首,奋力锯竹子,不一会儿地面就落满了碎屑。

    林星云哼着小调回来时,屋内空荡荡的,竹榻断了一只脚,坍塌在地上,空气中有竹子被剖开时散发出来的清香。

    “小采,小采。”

    他敞开喉咙喊了两声,无人回应。

    “小采。”

    林星云跑到外面,却见一道人影快马加鞭,转瞬间离开了山寨。

    他哎呀一声,拍了拍自己的脑门痛骂道:“他娘的,老子这个豆腐脑子,怎么又上了女人的当。”

    **

    薛采一路马不停蹄,离城门越近心情就越紧张,一颗心脏好像快从嗓子眼里蹦出来。她不知道事情进展到了哪一步,城门紧闭,四野静悄悄的,周围没有炮火与打斗的痕迹。

    她停在城墙下,仰起脸,只见上头空无一人,一面旗帜孤零零的在风中招展,白色的绸面上绣着一只血红色的雄狮。

    是谢舫的军旗。

    那是不是意味着……

    薛采不敢多想,死死盯着那只张牙舞爪的似乎在宣告胜利的红狮,攥紧马鞭的手指节泛白。

    她蓦然想起几个月前,也是孤身一人来到天曜城,满腔的悲愤在望见恩公残缺不堪的头颅时,化为刻骨崩心的仇恨。

    难道小恩公真的败了吗?难道天曜城再也回不到崔氏手中?

    不,即便是败了,她也要闯进城门。

    如果小恩公还活着,她要不遗余力的再救一次,大不了一切重头来过;倘若小恩公死了,那她要留下一口气替他收尸,她绝不允许同样的事情发生第二遍。

    死则死矣,容不得别人践踏尊严。

    薛采挥舞马鞭,却在马蹄刚刚扬起的刹那,勒紧了缰绳。

    她望见有一张熟稔的面孔登上了城墙,那人一刀砍断了军旗的旗杆,那面威风八面,猎猎作响的旗帜就像断了线的风筝,又像被箭矢射杀的鸟儿,笔直的不可阻挡的往下坠落。

    取而代之的是一面沾染血迹的黑旗。

    “恩公,我看见别人的军旗上不是绣了猛虎,就是绣了狼头,为何我们的什么也没有?”

    “大道至简,咱们不必靠那些猛兽来宣扬军威。而且我手下的都是仁义之师,不能拿畜生自比。”

    “那为什么是黑色呢?”

    “因为它能包容万物啊。”

    时隔多年,崔墨武低沉浑厚的声音又一次在耳畔回响。

    赢了,小恩公赢了!

    薛采捂着嘴巴,失声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