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事皆有凑巧,比如刚说起那人,那人便不请自来。

    屋外响起了敲门声,莫大夫不等里面应答,顾自走了进去。他手里捧着一只陶碗,生怕药汤洒出来,走得分外小心。

    浓郁刺鼻的草药味在房中弥漫。

    “丫头,趁热把补血的药喝了。”莫大夫眼角余光瞥见崔珩,就像老鼠见了猫,一阵心惊胆战。

    他目不斜视搁下药碗,脚底抹油,一溜烟跑了个没影。

    “你对他做了什么,怎么怕成这副德行?”

    莫大夫慌里慌张,仓皇而逃的模样委实滑稽,薛采瞧了想笑又不敢笑。因为自从她说出那番话,崔珩一直冷着张脸,宛如冰坨,能把周遭的生物活活冻死。

    这气氛,像足了两人初识那会儿,薛采不敢胡乱造次。

    意料之中的,崔珩没有搭理她,而是拿起一把锋利的剪刀,“咔嚓咔嚓“将裹在她手上的纱布铰成了碎片,掌心的伤口完完全全暴露在了崔珩的眼皮子底下。

    割得很深,天堑似的横亘在手掌心。

    她可真下的去手。

    崔珩思及此,抹药的动作不觉加重了些,薛采疼得五官皱成一团,“小恩公,你轻点。”

    “这会儿知道疼了。”崔珩有意惩罚薛采,力道不减,连讽带刺道:“你连心窝子上都敢扎匕首,这点疼算得了什么,忍着。”

    薛采眼冒泪花,拼命忍住了,却忍不住心头的委屈,“那你也不能故意使这么大力气,好像在报复我似的。说到底这是我的身体,我还不能对它做什么了?”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崔珩低着头,继续替她上药,“你这么大的人了,不会连这个道理都不懂吧?”

    薛采撇嘴道:“小恩公,这话可不像是你说的,当初你还不乐意接腿骨呢。”

    崔珩蓦然望进薛采的眼睛,沉声道:“我的事暂且不提。薛采,你不看重自己的性命,自有别人看重。如果再有下一次,我会毫不犹豫的把你关进笼子里,让你碰不到一件尖锐之物。”

    薛采被崔珩认真的语气吓到,盯着自己的掌心沉思片刻道:“小恩公,你先别急着包扎,趁伤口还未愈合,赶紧多取点血。我以为合欢蛊离体后,你便安然无恙,没想到仍有毒素残留,但症状总归比以前轻多了。”

    “既然你不愿动自己喜欢的姑娘,也不高兴我在城中替你物色其他人选,那就随身带上我的血,往后余毒发作,只需服下几滴,多少能起到点作用。我知你素来不喜与人亲近,与我这样那样,也是被迫无奈……”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好不容易压下去的怒火,腾地又燃烧起来。崔珩气得把手中的药膏往床上一掼,额角青筋直跳,从牙齿缝里挤出一句话,“你再多说一个字,我有的是办法让你闭嘴。”

    这是要杀她灭口?

    薛采登时噤若寒蝉,心里纳闷坏了,明明是在关心他,设身处地为他着想,为何又会把人激怒?

    男人心,海底针,让人百思不得其解啊。

    崔珩眼角眉梢染了冰霜般的寒意,尽浪费之能事,把薛采的右手包扎成了一只粽子,然后端来桌案上的药碗,语气恶劣到了极点,“自己把药喝了。”

    薛采不觉得自己理亏,但就是看也不敢看崔珩一眼,目光始终落在被面上。

    她探出手,在空中摸索了半天,终于触碰到药碗的边缘,忙不迭把碗夺过来,咕咚咕咚接连咽下数口浓黑的药汁。

    这补血的药汤不知是用什么东西熬成的,苦中带酸,酸中带涩,味道古怪到难以用语言来形容。

    崔珩就像科举场上的考官,铁面无私,一直盯着她把药喝下去。薛采多么希望打个响指,身旁的人会凭空消失,这样她就可以堂而皇之的把剩余的药汁倒掉。

    喝到一半,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了号角声。

    薛采心中一凛,“小恩公,是不是出什么事了?你还不快回军营里看看,万一孔鎏这时候攻城,将士们没有你的指挥,铁定乱糟糟的。”

    崔珩倒不着急,“你先把药喝完。”

    都这个时候了,还不肯饶过她。

    薛采在心里哀嚎了一声,一鼓作气把药汤喝得一滴不剩,然后空碗朝下对崔珩道:“你看都喝光了,这回满意了吧。”

    崔珩不置可否,深深的望了薛采一眼,似乎有什么事情想要交待,但终究没有说出口。

    根据前几次的经验,薛采就不是个安分守己的人。

    所以这一次,他不再强求薛采许下“会乖乖听话”的承诺。因为她的保证从来只停留在嘴面上,倒不如加派人手每时每刻把她盯牢,有什么情况立即向他汇报。

    崔珩打定主意,快步走到房门口,突然记起一事,又折回来道:“往后莫要把我和徐梦洁牵扯到一块儿,我救她是因为曾经答应过萧珏,跟徐梦洁本人无关。”

    “咦?”

    薛采满脸惊讶的投去一瞥,本以为是一对金童玉女,原来是她想多了?

    崔珩审视薛采脸上的神情,气道:“信不信由你!”

    薛采哦了一声,望着崔珩拂袖远去,一点也不拖泥带水的背影出了会儿神。

    她在心里盘算了一下日子,今日得去一趟铁匠铺,连忙跳下床把自己简单收拾了一下,然后拿起前几日准备好的铁棒锥,离开了房间。

    这一次,她既不走正门也不走侧门,而是寻了一个偏僻清冷的角落,翻过高墙,一跃到了城主府外头。

    路上阒无一人,终于不用被排队等水的大娘们围堵了,薛采大大松了口气,凭感觉在幽深的巷子里七绕八绕,不多会儿嘈杂的车马声愈来愈清晰,想来离大道不远了。

    走着走着,薛采蓦地顿住脚步,敏捷的躲在一堵白墙后面,小心翼翼探出脑袋。

    几十步开外的地方,一人双膝触地,拦下了崔珩的坐骑。

    那人背着光,薛采遥遥望去无法看清她的脸庞,但从娇小的身形判断应该是名女子。她一身淄衣,三千青丝梳得一丝不苟,长长的马尾辫一直垂落到了腰际,上面简简单单插了一支青色的玉簪。

    女子跪着不动,也不开口说话。

    薛采以为两人僵持不下,打算另外找一条路走。

    忽然,视野里的画面动了。

    崔珩踢了一脚马肚子,骏马奔驰的刹那,伸长手臂将女子从地上拉了起来,那女子顺势而为轻盈的坐在了崔珩的前面。

    两人共骑一马,旋即消失在了小巷尽头。

    薛采吁出口气,从暗处现身。猜错一次后,她再没有兴致去揣度崔珩与别人的关系,按照原定的路线,心无旁骛的赶往城西铁匠铺。

    正在忙碌的张铁匠瞅见来人,停下手中的活,将薛采引到了铁匠铺后头的院子,指着堆在地上的东西道:“你先看一看货色。”

    薛采清点了一下数量,短短五日竟然铸造了十个炮身,不由对张铁匠肃然起敬,“大叔,你辛苦了,看过膛没有?”

    “什么意思?”张铁匠语气不耐,“我自己做的东西自己心里清楚,绝不会有任何问题。”

    “大叔,你别急,我不是怀疑你的能力。”薛采好脾气的解释道:“只是佛朗机炮是上战场用的,总得确保万无一失。若有瑕疵炸了膛,可是会伤到自己人的,我去去便来。”

    “随便你。”张铁匠抱起手臂,冷眼旁观。

    薛采回到前头的铺子,把随身携带的铁棒锥放入打铁用的火炉里,烧至极红。

    然后,重新跑到后院,将亮如灯火的铁棒锥插/入炮膛,如此便能把里面的情况瞧得一清二楚,就算是微小的毛病也难逃双眼。

    “大叔,你看这个炮膛内有深窝漏眼。”

    张铁匠难以置信的凑过去,薛采把手中的长木柄交给他,张铁匠瞪大眼睛仔细看了看,那个炮膛确实有瑕疵,是个废品。

    瞧完后,张铁匠把铁棒锥从膛里抽出来,问道:“这玩意儿叫什么?”

    “用行内话讲,这叫铳照。”

    张铁匠闷声不响,从薛采手中接过了看膛的活儿。

    薛采得了空细细讲解道:“旧时用火镜对日光,以炮口对准镜,借光反照来检验炮膛,但这个办法得看老天的脸色,时灵时不灵。”

    “后来有人把铁打成螺丝转杖,名为铳探。用铳探从下探上,只要稍有凹凸,一探便知。但是这个方法呢只凭接触,未可目睹,终究不敢放心。于是又有聪明人制作出了铳照。”

    “这个聪明人该不会就是你吧?”张铁匠检查完炮膛,十个废了两个,露出不满的神色。

    薛采笑着摸了摸鼻子,“不敢当,不敢当。大叔,瑕疵在所难免,你铸膛的技术已经算炉火纯青了。书中记载,最好的工匠每做十个必有一个废品。”

    “这佛朗机炮离完成还远着吧?”

    刀剑斧钺,张铁匠不在话下,佛朗机炮却是第一次做,对接下去要干的活儿没有丝毫头绪,又抹不开脸去问一个小丫头片子。

    薛采用手摸了摸齐整光滑的炮口,“大叔,你虽然没有看膛,但把齐口与旋膛的事儿都干完了。接下来,用纯钢粗钻,蘸油钻火门就行。我负责把火门的位置标好,你力气大负责钻孔,你看怎样?”

    “行,就照你说的办。”

    两人相互配合,费了半个多时辰就完成了这道工序。

    “大叔,这炮身已经加工完毕,但还有一件事想请你帮忙。我是一个人来的铁匠铺,没办法把这么多炮身运回城主府,所以你能不能借我一辆推车,再帮我找几名大汉?”

    张铁匠皱眉想了想,“你等着。”

    后院里堆满了杂七杂八的东西,薛采不敢乱动,在原地等了半晌。

    张铁匠急匆匆跑了回来,后面跟着数名褐衣男子,他们两人一组把炮身一个接一个抬了出去。

    薛采发现这些人的衣衫背后都用蓝色的丝线绣着“天曜专送”。

    她拉住张铁匠,好奇的问道:“我上回来,看见有人给你送吃的,就是这副打扮,他们到底是干什么的?”

    张铁匠还没回答,其中一名褐衣男子唉声叹气道:“这年头镖局的生意不好做,咱们就在城里干起了给人送东西的活,吃的用的,路远的路近的,只要价钱合适,什么都送。”

    “可不是。”另一个人接过话茬,“前几天,东城门的张大爷忘了带竹片,在茅房内大呼小叫,正巧我从旁路过,亲自给他送了过去,赚了一文钱。”

    听完他的经历,另外几个人都打开了话匣子,一面干活一面攀比谁送过的东西最奇葩。

    薛采跟张铁匠告了别,默默走在木头推车后面,听镖师们你一言我一语抖机灵开玩笑。

    到了城主府门口,领水的队伍照样排得很长,大娘们望见薛采只拿眼睛瞟了瞟她,然后凑在一块儿窃窃私语,谁也没有跑上前来给她说亲做媒。

    薛采想,大概是上次的拒绝浇灭了她们的热情。消停了甚好,往后可以大大方方的从正门进出。

    进了院子,镖师们在指定的地方卸下炮身,薛采付了双倍的工钱,顾不上右手的疼痛开始制造炮车。前几日有闲暇时,她已经用刨子将木板刨平,用沙皮纸把部件打磨光滑,剩下的活都不太费力。

    未时,太阳西斜,八头威风赫赫的佛朗机炮出现在了院子里,黑黢黢的炮口一致对外。

    刘旭阳像是提前得知了消息,薛采前脚刚把炮车安装完,他后脚就赶到了城主府,“薛姑娘,少城主让我把这些东西送到军营。”

    薛采诧异了一瞬,笑道:“刘统领,你来得正是时候,该不会有人奉了小恩公的命,在暗中盯着我的一举一动吧?”

    “这事我不清楚,你得亲自去询问少城主。”刘旭阳一板一眼道,派人搬走了佛朗机炮与成箱成箱的炮弹。

    薛采在他走之前问道:“上午的号角声是怎么回事?”

    “没什么,不过是孔鎏派了一小队人马前来试探,虾兵蟹将不足为患,早已被我方击退。有了薛姑娘的大炮,一定能把孔鎏打得落花流水,胜利指日可待。”

    “那何时会发起总攻?”

    刘旭阳正色道:“薛姑娘,军机不可泄露,还望你见谅。”

    薛采点了点头,目送刘旭阳离开。大战当前,她反倒觉得有几分无所事事,刚走出院子,与送走最后一拨病人的莫大夫打了个照面。

    两人同时叹了口气。

    莫大夫舒展了一下胳膊,感慨道:“终于忙活完了,丫头陪老夫去街上逛逛,顺便去趟赌坊。”

    “去那儿干什么?”薛采匪夷所思道:“城外有数以万计的将士在浴血奋战,你还有闲情雅致去赌钱?”

    “不然呢?”莫大夫满不在乎道:“小赌怡情,做人嘛就是要及时行乐。再说了,老夫对崔珩有信心,你也不要过分忧愁,该干嘛就干嘛。”

    说着,莫大夫勾住薛采的肩膀,强行把她拖到了外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