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后,春光明媚,草长莺飞。

    城中张灯结彩,锣鼓喧天。百姓齐聚街头,用鲜花、呐喊、赞歌夹道欢迎凯旋归来的英雄。

    薛采起了个大早,候在城主府门口左等右等,终于听见了由远及近的马蹄声,不由得精神为之一振。

    片刻工夫,视野里出现了一队人马,为首那人容貌清隽,器宇非凡,一身银白盔甲在晨曦的照耀下寒光凛凛。望见薛采的刹那,不露声色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明显的笑意,被站在薛采身旁的徐梦洁捕捉到了。

    “阿珩。”徐梦洁裙带翩跹,抢先迎了上去,一如当日崔珩来到岷山,她撒着泪花飞奔着扑进他的怀里,这楚楚可怜,感人肺腑的一幕又将在众人眼前上演。

    可恨的是,半路杀出程咬金,一人出手飞快,冰冷的剑鞘阻挡了她飞扑过来的身体,冷言冷语好似冰雹砸在徐梦洁的心窝上,“夫人,你这是做甚?不要忘了自己有夫之妇的身份。”

    “时宁?”徐梦洁勉强刹住脚步,看清面前之人,难掩语气中的惊讶,“你何时回来的?”

    时宁继续横眉冷对,“这个问题,恐怕没有必要向你交代。”

    “你!”徐梦洁气结,一时竟不知如何反驳。

    她见崔珩丝毫没有相帮的意思,也不愿无底线的讨好,毕竟还得顾及颜面与尊严,于是咽下不甘,仪态万千的回到了自己的院子,正好小孩在哭闹不休,便将这积攒的怒气撒在了毫无回击之力的孩子头上。

    **

    原来,那日跪在崔珩马下,拦住他去路的女子便是时宁!

    薛采听人提起过,崔珩身边曾有过一名叱咤风云,宠冠一时的女侍卫,后来不知发生了何事,一直下落不明。

    她走过去,偷偷的打量时宁。

    果然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时宁身上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气质颇得崔珩真传,难怪受主子喜欢。

    崔珩见薛采往他的方向靠拢,几乎按捺不住想将她揉进怀里的冲动。虽然打了胜仗,但有堆积如山的军务亟待处理,连日来他忙得晕头转向,越是压抑,越是渴望。

    而此时此刻,这份专属于一人的思念排山倒海,奔涌而来。

    清晨打马进入内城门,他便迫不及待的在人群中搜寻薛采的身影,可惜一无所获,强烈的失落感差点儿将他淹没。

    后来,瞧见她乖乖的等在宅邸门口,又忍不住欣喜。但他并不满足于薛采冷淡的迎接方式,更让人无法忍受的是,她的心思与注意力全然不在他的身上。

    她为何对时宁如此好奇?

    是时宁抢走了原该属于他的目光,崔珩转首瞪向时宁,目光阴鸷。

    时宁有所察觉,不安的回望过去,心惊胆战道:“少主,可是属下做错什么,属下甘愿受罚。”

    “让开。”崔珩声若寒刃,时宁会意,连忙往旁边一闪。

    崔珩长臂一伸,如愿以偿的把薛采困在了怀里,抱得密不透风,不容人窥探。他闻着久违的发香,在薛采的耳畔吐息,“我打了胜仗,你不高兴吗?”

    薛采突然被人抱了个满怀,怔了怔,回过神道:“自然是高兴的。”

    “那为何不对我笑一笑?不主动上前抱一抱我?”崔珩像个讨不到糖吃的小孩,满腹的委屈,“不过没关系,山不来就我,我便去就山。”

    “小恩公。”不知是呼吸不畅还是其他原因,薛采满脸通红,声如蚊蚋,“你先把手松开,这么多人盯着。”

    崔珩心生不满,反而越抱越紧,“我想你,想得心尖犯疼,就让我好好抱一会儿吧。”

    难怪世人皆说小别之后感情更浓,连孤傲如崔珩都对她产生了依恋,肯定是战场上过于凶险,想在她这里讨个安慰。薛采如此一想,也就由着崔珩,还伸手拍了拍他的后背。

    林星云看不过眼,嚷嚷道:“喂,你们两个好意思把我们一群人晾在一旁。小采,哥哥我许久未见你了,也想你想得紧,快过来,换哥哥抱了。”

    时宁甩过去一记凌厉的眼风,示意林星云闭嘴,她自己也很好的掩饰住了心头的诧异,一点未表露出来。

    身为侍卫,不多问不多想不乱猜,不遗余力的为主子效力,是她一以贯之的宗旨。

    林星云哼了一声,“这还不是他的人呢,就已经霸占成这样。而且光天化日之下的,哎呦,真是没眼看哦。”

    “这里是天曜城。”时宁一字一顿提醒道:“少城主自然可以随心所欲,为所欲为。”

    蓦地,她瞥见一道娇小敏捷的身影正悄无声息的朝林星云靠近,促狭一笑,揶揄道:“林当家的,先顾好你自己再说吧。”

    话音刚落地,林星云惨叫连天,后背遭到了偷袭。

    “秦长生,又是你!老子今儿个跟你没完!”林星云气急败坏的扑将过去,恨不得将对方撕成碎片。

    唤作秦长生的少年唇红齿白,模样俊俏,针锋相对道:“好你个土匪,还有脸来天曜城,今儿个老子也要和你算笔总账。咱们秦家的商队,被你劫了可不止一次吧。”

    “老子劫你,那是瞧得起你!秦家小儿,有种就放马过来!”林星云一个大鹏展翅,出手如电,指力如锥,直取秦长生心口。

    秦长生也不甘示弱,两人你一拳我一脚,紧紧缠斗在了一起。

    薛采听见呼呼的打斗声,在崔珩怀里呆不住了,转动脑袋,想要看好戏。

    她转向右边,崔珩挡住右边;她转向左侧,崔珩挡住左侧。

    崔珩沉下脸道:“没什么好看的,林星云的破事让他自己解决。”

    “秦长生?是双鹤大街的秦长生吗?”薛采好奇道。

    光听声音,就知道秦长生的拳脚功夫甚是了得,与林星云不相伯仲。这场架,林星云讨不到半点好处,或许还要吃亏。

    “为何要打探一个与你毫不相干的人?”崔珩不想在宅邸门口久留,有太多的东西吸引薛采的注意力。

    于是乎,拉着薛采来到自己的卧房,发现房间中央摆着一只大浴桶,边上的桌案上放着干净的衣服与一篮子皂角。

    薛采如梦初醒,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在门口耽搁太久,差点忘了这么重要的事。”

    “这是为我准备的?”崔珩心情有所好转。

    “可不是,为了替你接风洗尘,我忙碌了好几天日呢,这只是其中之一。”薛采试了试水温,有些凉,“你等着,厨房还备有热水,我这就去拿过来。”

    崔珩站在一旁,似乎很享受薛采为了他忙前忙后,喃喃道:“原来,你也是肯为我费心的。”

    薛采没听见崔珩的自言自语,往木桶里注入最后一盆热水,捶了捶肩膀道:“小恩公,水温差不多了,你在军营里肯定没有痛痛快快洗过澡,好好搓一搓,然后歇会儿。”

    崔珩拦住薛采的去路,不满道:“你就这么走了。”

    “可是你洗澡的时候,我又帮不上忙。等你洗完,我再过来收拾。”说着,薛采抬腿欲走。

    崔珩张开双臂,一脸任性,“谁说你帮不上忙,赶紧替我宽衣。”

    这事不难,薛采想了想,照做不误。

    崔珩出征那日,是她亲手为崔珩穿的铠甲。今日这事反着来,她有条不紊的摘下革带,取下护腰,然后脱下臂甲,除掉臂鞲,不一会儿崔珩身上只剩下雪白的中衣。

    薛采心无杂念,解开腰间系带,突然愣住了。

    她就像一个拆旧包裹的人,拆到最后才猛然想起来,包裹里面是什么。

    敞开的衣襟里,纵横交错的伤口上长出了新鲜的皮肉,比周围完好的肌肤颜色浅淡,所以印记依然很明显,一下子就勾起了她的回忆。

    薛采久久不曾挪开的视线如一根根银针,刺痛了崔珩的心。

    孤傲娇矜的少城主,有生以来第一次品尝到了自卑的滋味,他用衣衫遮住身体,不敢去看薛采脸上的表情。

    她应该是嫌恶的,因为连他自己也觉得这副身躯丑陋恶心。

    崔珩后悔莫及,如果时光回流,他绝不会做相同的选择,是他得意忘形,自掘坟墓。

    “是不是吓坏了?你出去吧,我一个人可以。”

    薛采摇了摇头,鬼使神差的抚摸上去,轻声询问:“还疼吗?”

    崔珩全副身心感受着她指腹的温热,喉结一滚,哑声道:“你不觉得难看?”

    “不觉得。伤口还疼吗?”薛采又重新问了一遍,在她看来,新生的肌肤是如此脆弱单薄,似乎稍一使力就会把它戳破。

    崔珩难以置信,一时间心头五味杂陈,但更多的是惊喜。

    那些狰狞的伤口,薛采见了竟然不害怕,不嫌弃!

    也对,她亲力亲为帮他上过那么多次药,想来已经习惯。

    思及此,崔珩不由弯了弯唇角,得寸进尺道:“你亲一亲,我就不疼了。”

    闻言,薛采收起怜惜,没好气道:“还不快进浴桶,水又要冷掉了。”

    崔珩知道她不会亲,对此也不抱希望,自己脱掉了上衣,手指停留在裤/带上,眸中闪过意味不明的光,戏谑道:“说好了为我宽衣解带,怎么不继续了?”

    薛采目光往下一扫,脸比朱砂还红,“小恩公,你再磨磨蹭蹭,我只好先行告退。”

    崔珩把薛采的羞赧收入眼底,不再故意捉弄,身体滑进水中,氤氲的热气笼罩了他含笑的眉眼。

    这许多日子里,此时此刻最为惬意。

    而薛采接下来的举动,将这份惬意无限扩大。

    她绕到崔珩身后,用恰到好处的力道帮他捏着肩膀,“小恩公,击退孔鎏后你有何打算?”

    崔珩微眯着双眼,声线慵懒,缓缓吐出四个字,“见机行事。”

    薛采点了点头,也不追问如何叫见机行事。因为不管崔珩做什么,她始终会站在他那一侧。

    沐浴过后,崔珩神清气爽,随意披了件宽大的衣衫,在薛采的邀请下坐在了庭院里。

    日头渐渐升高,暖洋洋的春光洒落而下,毫无保留地照在两人身上。

    薛采手里拿着一块又大又厚的毛巾,一绺一绺的把崔珩的墨发擦干。

    庭院里树叶嫩绿,桃花灼灼,梨花雪白,又是一年春好处。

    花香阵阵,薛采深深吸了口气,提议道:“小恩公,改日我们去踏春可好?”

    崔珩没有回答。

    薛采也不在意,擦完头发后,把它们打散了披在崔珩肩头,让煦暖的阳光晒干剩余的水分。

    她绕过椅子,发现崔珩闭着双眼,似乎是睡着了,于是返回卧房,取来一张薄毯轻轻地盖在他的身上。

    微风拂过,落英缤纷,飞旋的花瓣掉落在了崔珩的乌发上,肩上,膝盖上,星星点点的,好像在他身上作画。

    眼看一片粉色的桃花将要飘向他的眼睑,薛采担心崔珩受到惊扰,两指一夹,调皮的桃花便躺在了她的掌心里。接下来,她守在崔珩身旁,左右开弓,把那些有可能打扰到崔珩休息的落花都抓在了手里。

    风静时,薛采感到无聊,绕着庭院走了两圈,然后走回来,蹲在地上近距离观察崔珩的睡颜。他睡觉时,眉宇舒展,少了疏离,多了恬静,仔细看还添了点孩子气,显得人畜无害。

    薛采凑近了些,不乏嫉妒的想,那浓黑纤长的睫毛长在自己的眼睛上就好了。

    忽的,那睫毛似有所感应,扇子似的微微颤动。

    薛采心里咯噔了一下,连忙往后倒退,但是半蹲久了双腿有些僵硬,没站稳,身体前倾扑倒在了崔珩怀里,柔软的唇瓣堪堪擦过他的侧脸。

    崔珩睁开眼眸,漆黑的瞳孔里满是薛采的倒影,“你偷亲我。”

    他用的是陈述的语气。

    薛采面上发窘,挣脱崔珩的怀抱,连连摆手道:“没有的事,我就是穷极无聊,觉得你的睫毛长得漂亮,忍不住多看了会儿。触碰到你的脸颊完全是个意外,你可别误会了啊。”

    崔珩离开椅子,一步步逼近薛采,脸上带笑,气息危险,“那我是不是该礼尚往来?”

    “不,不用。”薛采还是抗拒与崔珩发/生/亲/昵,一躲再躲,就差找个地缝把自己藏起来,“既然你已经醒了,便不用我照看。厨房那边还在等我帮忙,我这就过去,你千万不要跟过来。”

    说完,拔腿就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