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州地处偏南,因漫山遍野的梧桐树而得名。

    其时正值梅雨季节,天色阴沉沉的,像稀释过的墨水,前一场雨才刚下完,下一场雨已在酝酿之中。俄顷,豆大的雨滴又稀稀落落的砸了下来,街上的行人对时晴时雨的天气早习以为常,不慌不忙的打开竹伞,继续悠然漫步。

    雨势渐大,一匹骏马疾驰而来,行人纷纷让道,以免被飞溅的积水弄脏了衣服。

    那骑马之人身披蓑衣,头戴斗笠,似有什么急事,不停地挥舞马鞭,一转眼就消失在了众人的视野里。

    吁一声,骏马扬起前蹄,停在了一间茶馆门口。那人翻下马背,随手把缰绳系在路边一棵歪脖子树上,然后立在茶馆的屋檐下脱了湿漉漉的蓑衣,水流似珠帘一般顺着斗笠滑落,等最后一滴雨水落下,她才转身进了茶馆里面。

    跑堂早就留意到她,见她迎面走来,连忙殷勤的过去招呼,给她找了一个虽然在角落但视野还算开阔的座位,“官,绿茶还是红茶,瓜子还是点心?”

    “一壶龙井,一碟米糕。”她取出一锭银子,打着商量道:“小哥,麻烦安排一下,我想单独听人说书。”

    真是贵从天而降,跑堂一见白银两眼直发光,他用衣袖抹干净凳子又抹了抹桌面,“官,您稍等片刻,我这就去安排。”

    “对了,要你们茶馆里最好的说书先生。”直到这时,她才摘下斗笠,搁在脚边,露出一张白净姣好的脸孔。

    “一定,一定。”跑堂见她容貌秀丽,又瞧着颇为面生,忍不住回头多望了两眼。

    堂上的说书先生喝完茶,醒木一拍,清了清嗓子道:“诸位,咱们接着往下讲。且说那白娘娘为了报恩,修炼出了人形,精心设计了一场戏,与许仙在西湖断桥边偶遇。”

    “那日天色黛青,淫/雨霏霏,白娘娘见许仙淋雨可怜,便把手中竹伞借给了他。而许仙呢,却对白娘娘一见倾心,借着还伞的名头,主动登上了白娘娘的游船。两人一来二往,眉来眼去,皆是春/心萌动,便顺理成章结了夫妻,在钱塘置办了产业,开了一家药房名唤保和堂。”

    “无风不起浪,无根不长草,仙凡恋尚且不容于世,更何况是人/妖恋。那金山寺住持法海禅师,与白娘娘素有仇怨,在许仙身上嗅到了妖气,便暗中传授一计,要以雄黄酒逼白娘娘现出原形。白娘娘能否逃过一劫,许仙与白娘娘又将情归何处,欲知此事,各位官明日赶早。”

    醒木再一次落在桌上,打断了她纷乱的思绪。

    许仙与白娘娘的故事在民间流传甚广,她听过不止一次,还看过以此为背景编撰的话本。虽然故事到了结尾处,一家三口皆修成正果得道飞升,但她依然为白娘娘感到不平。许仙优柔寡断,平庸无能,完全当不起白娘娘义无反顾,一往情深的付出。

    除去报恩这一节,白娘娘还会对平平无奇的许仙动凡心吗?大抵不会。

    所以,报恩归报恩,感情归感情。倘若将两者混杂糅合,是不会有好结果的。别的不说,单说恩情偿还干净后,想要脱身,还能全身而退吗?

    自然是不能的呀,到时候要走也走得拖泥带水。

    想到这,她不禁在心里嘲笑自己。当真是应了那句老话,道理都懂,做却做不好。

    尽管酒后发生的一切已成浮光掠影,至今想回忆也只能回忆起一鳞片爪,但翌日清晨,两人衣衫凌乱,相拥而眠的画面时时刻刻刺激着她的神经。

    怎么偏偏就对崔珩下了手!

    而且从那人的受摧残程度来看,她倒是足够主动。天地良心,她从未想过要采崔珩这朵尊贵的花。不然,他向自己吐露心迹时,就该顺水推舟,点头应允了。

    感情上,她绝不是扭捏作态之人。

    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

    正因为此,才羞惭的无地自容,左思右想只能走为上策。可逃到哪儿去,一时也犯了难,毕竟恩情尚未偿清,往后还得继续打交道。而且逃跑终究属于懦夫行径,真怪罪起来,自然是他占理。

    那么,只好做些正事,将功补过,这才选择来到梧州。等她把事情办成,彼此也该冷静得差不多了。

    薛采算盘打得噼啪响,就是不知道崔珩是否与她心有灵犀,怀抱同一个想法。

    “官,说书先生已经等着了。”散场后,跑堂才过来找薛采,见她一个人枯坐着发呆,一脸抱歉道:“真是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

    薛采回过神,跟在跑堂身后上了二楼雅间。

    这世间没有比金钱更好使的东西。那跑堂一口气给薛采找了三个说书先生,因作者惫懒,姑且称呼他们为贾先生,易先生,邴先生。

    薛采在三位说书先生对面落座,见眼前三人气质迥异,一个手握折扇,一个兰花指妖娆,一个白髯若仙,似乎都深藏不露,各怀绝技。她示意跑堂弯下腰,用手遮着嘴,压低声音道:“人会不会多了点?”

    “不多,不多。”跑堂解释道:“官,这三位先生都是本店的金字招牌,擅长的领域不同,你且都听听看,喜欢哪个留下便是,”

    这跑堂真是体贴靠谱,会做生意。薛采也不好拂了他的美意,就把三位说书先生全留了下来。毕竟赶谁走,那都是伤人自尊,毁人职业生涯的事。

    只不过,等会儿结账时需付一笔不菲的费用。幸亏她离开天曜城前,灵光一闪,顺手牵走了崔珩的荷包,里面银两不多,但足够花销。

    跑堂送来了新鲜的瓜果,沏了壶上好的龙井,然后掩门离开。

    薛采与三位说书先生大眼瞪小眼了一会儿,才道:“三位先生,我初来贵宝地,想和你们打听点事。”

    “原来不是来听说书的?”贾先生哗啦一声打开折扇,送来一阵凉风,“那我不奉陪了。”

    “要和我们打听什么事儿啊?”易先生兰花指冲着薛采,“别拐弯抹角的,有话快说吧,我还得回房写戏折子。”

    邴先生倒是没反应,歪歪斜斜半躺在椅子里,一直沉默着,似乎快要去会周公了。

    薛采拦下贾先生,又忙着安抚易先生,“别着急走,不会耽搁你们太久。”

    果然是金字招牌,脾气与众不同。

    这种时候,自然是钱比嘴好使。薛采从荷包里取出三条小金鱼,每人一条,挥金如土,成效显著。

    贾先生收回了即将迈出去的脚步,易先生一边将小金鱼纳入怀中一边眉开眼笑,邴先生的瞌睡虫也被小金鱼给赶跑了,振奋精神,挺直了腰杆。

    薛采再一次见识了金钱的魔力,叹为观止,“三位先生,我来梧州一则是想亲自体验这儿的风土人情,二则是想收集些民间趣闻,以供消遣。梧州城商业繁荣,民风淳朴,不知有什么奇闻异事,是别处听不到的。”

    “八卦自然是有的,只不过不知你想听哪些方面的?”贾先生收起折扇,一下一下轻轻敲打自己的掌心,“刀光剑影,咫尺江湖,我来说。”

    “花前月下,虐恋情深,是我的拿手好菜。”易先生接过话茬。

    “魑魅魍魉,妖魔鬼怪,皆受老夫驱使。”邴先生老神在在。

    薛采比了个了然的手势,“如此听来,三位先生都是高人中的高人。不过我想打听的事无关风月,也不在三界六道之外。我单单是对豪门贵族的家务事感点兴趣,梧州城里是否有此类八卦,当得起独一无二四字。”

    “独一无二?”贾先生脑子转得快,“绕了一大圈,你是想打听陆家。这是我们城中首富,亦是大魏首富,你既有八卦之心,不可能不知道。”

    “所以我说,有话得直说,兜来转去的,平白浪费时间。”易先生借机说教。

    薛采拱手道:“那就请三位先生多多指教了。”

    邴先生开始给自己剥香蕉,含糊不清道:“话说数万年前,天地混沌一片,巨人盘古......”

    “停停停。”贾先生露出鄙夷的神色,“陆家发迹,还能跟盘古扯上关系?事情是这样的,话说数十年前,局势动荡,江湖与朝堂纷争不断,各路英雄好汉你方唱罢我登场,闹得风云变色,鬼哭狼嚎。”

    “梧州城中的小商贾陆振业因得罪权贵,受了排挤,便背井离乡,只身一人去了远在西北的天曜城,在那儿安营扎寨数年,从一介小小的布商,成长为了坐拥数间染坊的富翁。而后又在因缘际会之下,慧眼识高祖,将积攒数年的财富一并赠予,助高祖夺得了天下。高祖登基后,他一路青云直上,年仅二十五就日进斗金,富可敌国。但陆振业心里终究牵挂着梧州,在皇都呆了没几年,便衣锦还乡,娶了门当户对的夏家小姐为妻。”

    “可惜啊,可惜。那夏家千金温柔贤淑,有才有德,却福浅命薄,过门没几年就撒手人寰,病死了。”易先生深感惋惜,翘着兰花指抹了抹眼角,“与其说是病死的,倒不如说是被气死了。新婚燕尔,感情日笃之时,陆振业从外面带回来了一个女人,也就是现在盛宠不衰的陆夫人。”

    “陆夫人?你的意思是,陆振业已经娶了那女子当续弦?”薛采还在感慨陆振业是世不二出的商业奇才,没想到感情上面一塌糊涂。

    “原配在世时,就动了让那来路不正的女子当平妻的想法,幸得陆老太太阻拦,才没有成。”易先生因自己的讲述被打断,微微不满道:“我接着往下说,你若再打断,我这思路也会跟着断的。”

    “你说好了,我保证缄口不言。”薛采忽然想到什么,又道:“三位先生,容我再插个嘴,问个问题,那陆哲翰是哪位夫人所出?”

    “陆哲翰,是陆家的长公子,自然是原配所生。我正要说到这一节。虽然没当成平妻,但陆振业是铁了心要娶那女子过门,思来想去,只能先委屈她,纳为妾室。原配一死,风云又起,但陆老太太偏偏不肯松口,那女子暗中兴风作浪,让陆哲翰吃了好几个亏。没办法,谁让他是个没了娘,亲爹又不疼的孩子。倒是陆老太太为了亲孙子,日夜担忧,后来想出一个办法,将他送到了衡山去拜师学艺,彻底远离了这是非之地。”

    “数年光阴弹指一挥间,陆哲翰出师后回家一看,意料之中的,那小妾擢升为了夫人。他身为嫡长子,理应是家业继承人,可自从那续弦的夫人生了儿子,他的地位是更加岌岌可危。陆哲翰同父异母的弟弟陆哲昊虽然游手好闲,一无是处,是个典型的纨绔子弟,但和他娘一样,受尽了陆振业的偏宠。所幸陆哲翰跟着名儒李若鸿学了些真本领,帮着陆振业开疆拓土,渐渐地也得了赏识。但天有不测风云,几个月前,他出海经商归来,不知怎的手中的商铺与财权通通被收了回去。”

    “这是为何?”薛采听到陆哲翰处境如此艰难,忍不住关心。

    “听闻,是得罪了朝中权贵。”

    几个月前。

    出海经商。

    得罪权贵。

    薛采将这些信息串起来想了想,心头一震。

    竟是她害了师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