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歇风止,万丈金光刺破乌云,照射在被骤雨冲刷过的青石板地上。

    薛采走出茶馆,牵着马,就近找了一间看似普普通通的栈。谁知里面沸反盈天,五湖四海的方言交织在一起迎面扑来,薛采愣了愣,犹豫了片刻就转身去了下一家。

    第二家栈情况并无两样,第三家亦是如此。

    薛采原本想找个安静偏僻的地方住上几晚,如此一来也不好再挑剔,走进去要了一间房,又给自己点了一碗阳春面。她抓住忙得不可开交的小厮,简单询问了两句。

    原来是端午将至,梧州城里设了赛龙舟比赛,首富陆振业慷慨解囊,拔得头筹者可赢得赏金一百两。这笔钱对陆振业而言,或许是九牛一毛,权当做回善事。可对寻常百姓而言,却是不小的数目,因此才吸引了来自五湖四海的勇武之士。

    没想到这趟来还赶着了一个好时候,城中越混乱,于她越有利。

    薛采一边吸溜着面条,一边仔细推敲计划中的每一个细节。根据三位说书先生所言,陆夫人虽然作天作地,但也仅限于内宅,平时除了去庙里烧香礼佛,鲜少抛头露脸。倒是她的亲儿子陆哲昊,典型的混世魔王,时常夜不归宿,在外惹是生非。

    那就将目标锁在他的身上吧。谁让这两位皆是陆振业的心头肉,得其一,就能打中七寸,逼迫他乖乖交出矿山。倘若她的师兄能得陆振业的器重,事情也许会比现在简单许多。可她已经害得师兄一无所有,又怎能一而再再而三的去为难他。

    她这回来梧州城目的不纯,自然不能找陆哲翰叙旧,也无法当面向他致歉。

    薛采想到此,沉重的负罪感压得她喘不过气,吃进嘴里的东西如蜡一般,没了滋味。她摔下筷子,拔腿到了街上。陆哲昊经常去的地方无外乎醉生楼,红尘阁,流萤宫,方位她都打听清楚了,这就去守株待兔。

    走到半路,暴雨突至,哗啦啦从天上浇了下来。

    这鬼天气。

    薛采忍不住在心里抱怨,她出门太急,忘了带斗笠蓑衣,只能两手遮住头顶,在雨幕中飞快奔跑。

    哒哒哒,哒哒哒,啪嗒,啪嗒——

    身后传来了一连串脚步声,似乎有人正在往这边追赶过来,薛采放缓了步伐。未几,一柄二十四骨乌竹伞为她遮挡了豆大的雨点,风中送来一阵淡淡的药香。

    “连日来一直下雨,往后外出要记得带伞。”

    软糯清甜的嗓音,薛采偏过脑袋,感激的睇了她一眼,然后呆愣住了。是惊心动魄,夺人眼球的美,明艳而不过分张扬,纯净而不寡淡无趣,大抵世间最好的丹青手也难以描摹其神采一二。

    她身穿深色直裾,脚上却是一双木屐,整个人打扮得不似城中女子,倒有几分异域风情。

    “谢谢。”薛采回过神,觉得自己的目光太过直白,赧然道:“不好意思一直盯着你看,可你长得实在太美了。”

    女子浅浅一笑,如乍然绽放的桃花,“小嘴真甜,我已是半老徐娘,哪里当得起你的谬赞。姑娘,你去哪,我送你一程?”

    “醉生楼。”

    听闻此言,笑意凝滞在了女子脸上,她蹙起秀眉道:“那里不是正经姑娘家该去的地方,我瞧着你也不像是那里的人。”

    薛采垂下眼帘,好像在这样纯洁无暇的美人面前撒谎罪孽更加深重,期期艾艾道:“是我哥哥,在那地方醉生梦死,我得把他拉回来。”

    女子信以为真,满目同情道:“那地方是销金窟,一去就是上百两,等你把哥哥找回来,我帮着一起劝劝他。年纪轻轻万万不可沉溺其中,否则不光是他的一辈子,你们全家人都会被毁掉的。这种事,我见得还不够多吗?”

    感激之言已在舌尖跳跃,原本还精神奕奕的女子突然一脸痛苦的揪住了自己的胸口,一点一点弯下了腰。

    薛采骇了一跳,及时反应过来,一手接过竹伞,一手将佝偻着背的女子扶起来,“可是哪里难受?我先送你去医馆。”

    “不用,不用。我家就在附近,只是要耽搁你一些工夫,心里万分过意不去。”女子浑身直打哆嗦,兴许是疼得厉害,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有气无力,她用手指了指不远处的小巷,“就在巷尾。”

    薛采一边搀着她小心走路,一边担心地问:“家里有人吗?”

    女子摇了摇头,“有药,有很灵的药。”

    小巷尽头果然有一座小小的院落,白墙黑瓦,门口墙根处青草葳蕤,精心打理过,不似随意生长的野草,倒像是自栽自用的草药。目光上移,茂密的树枝探出院墙,零星地点缀着几颗青涩的小果子,待到秋风起时,才会变得成熟,垂挂下来。

    由此想来,居住其中的人一定性情淡雅,喜欢侍弄花花草草,还懂些医理。

    薛采接过钥匙,打开门锁,随着女子到了房中,“药在哪,我帮你拿。”

    “我自己来,我自己来就行。”女子强撑着走到一排柜子前,打开其中一个抽屉,一股浓郁的草药味飘散而出。啪嗒一声,抽屉被关上了,她又急不可耐的打开第二个,溢出一阵与之前截然不同的药味。

    薛采这才注意到,这间屋子与众不同。

    朝北是一整面墙壁的木柜子,一纵一横全是小抽屉,上面贴着小纸片,用朱笔写着“广丹”“刀豆”“三七”等草药名。东首是一整排木桌,一个个大小不一的研钵陈列在上面,当中还搁着一杆金灿灿的黄铜秤,以及一沓用来包裹草药的纸。

    “我的烟呢,我的烟去哪儿了?”女子翻了好几个抽屉,把里面的草药一股脑儿倒在了地上,似呓语似呢喃,“我的烟去哪儿了?烟呢?烟呢?烟呢!”

    她越来越暴躁,不知哪来的力气,猛然冲到薛采面前,抓住薛采的胳膊一个劲儿摇撼,“是不是你把烟藏起来了?拿出来,你给我拿出来?”

    薛采在女子漂亮的脸蛋上看到了疯狂,与之前的温柔似水相比,俨然判若两人。究竟是什么病,能彻底改变一个人的性子,就像在精美的画作上泼了浓墨,只剩下狰狞扭曲,半疯半癫。

    薛采还没来得及把人控制住,女子一把推开她,又在屋子里找了一圈,然后再次冲到薛采跟前,“是你,一定是你。你敢偷我的烟,我杀了你,杀了你!”

    “咳,咳。”薛采猝不及防,没料到看似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力大如牛,整个人被女子拖曳在了地上。

    她正要腾空而起,女子见她挣扎,又重重推了一把,薛采的后脑勺再一次狠狠地磕在了地砖上。她痛得头晕目眩,耳鸣阵阵,还没缓过劲来,纤细的脖颈被人死死的锁住了。

    “杀了你,杀了你。”女子一直反复念叨着这句让人心惊胆寒的话。

    “芸娘!快住手!”

    就在薛采犹豫着要不要使出全力,一把将人掀翻,捆绑起来的时候,门口处隐约出现一个人影。

    来人似乎被屋里的情形吓住了,脚步一顿,片刻后才着急忙慌的丢下手中的竹篓,三步并作两步跑过来,把芸娘从薛采身上拉开。

    “芸娘,你且冷静些。”

    “莫大夫,竟然是你!”

    薛采瞧见莫大夫,心头惊喜交加,但眼下还有急事要处理,不便多作交谈。她见莫大夫一个人对付芸娘很是吃力,好几次被陷入癫狂的芸娘逮住了,又掐又打,忙忍着疼痛爬起身,觑准时机,点住了芸娘的睡穴。

    芸娘两眼一闭,一头栽进了莫大夫怀里。

    莫大夫一面气喘吁吁,一面从腰间摸出一个小纸包,打开了,里面是一小撮白色的粉末,“丫头,快把穴解开。”

    芸娘虽然暂时睡着了,脸上却有紫色的筋脉在薄到透明的皮肤下耸动,好像成千上百条游走的蚯蚓,有些悚目惊心。

    薛采纠结了一下,到底还是依照莫大夫所言,解开了穴位。

    俄顷,芸娘悠然转醒,莫大夫眼疾手快,忙将药粉送至她的口鼻处。

    接下来的画面,只能用如牛饮水来形容。

    芸娘贪婪的深深吸了几口气,终于得偿所愿了,闹了这一出也有几分精疲力竭,服完药后就神情餍足的沉沉睡了过去。

    薛采帮着莫大夫把芸娘安顿到床上,两人皆累出了一身汗。反倒是芸娘陷在被窝里,一脸的纯洁无瑕,睡得像个孩子。

    “让她好好休息一会儿。”莫大夫说着,将薛采引到门外,“丫头,你怎么会来梧州城?跟崔珩闹掰了,赶来投奔陆哲翰?”

    薛采心里有鬼,支支吾吾的不知如何作答。

    目光无意间扫过薛采泛红的脖颈,莫大夫满脸歉疚道:“内子突然犯病,牵累到你了。她平时鲜少外出,大概是见老夫晚归,才一个人走上街。幸亏遇见你,及时将她送了回来。”

    “莫大夫,你气了,我也没想到与尊夫人有如此缘分。”薛采嘴上说着套话,心里却在想另一桩事。

    记忆中的画面闪回到了庆功宴那晚,莫大夫不无惆怅地说,这世间除了万蛊之母,还有一种名叫幻烟的东西,令他束手无策。

    “芸娘中的可是幻烟?”薛采心里已然有了答案,“你上回在天曜城找到的毒草,也治不好这种病吗?”

    莫大夫唉声叹气道:“毒草研磨成的药丸已经送给了你师兄。幻烟不能靠治,得靠戒。”

    “戒?”薛采喃喃重复了一遍,“她那么痛苦,如何才能戒掉?”

    “老夫曾经尝试过一回。当时硬关了她半个时辰,她就摔碎了瓷碗打算做傻事。自那后,老夫再也不敢试了。”

    说这话时,莫大夫仍心有余悸,悔不当初。

    如此美好的女子,怎么偏偏染上了幻烟。

    薛采望着莫大夫,见他追忆往事时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默默将问题咽了回去,“莫大夫,我还有事就先告辞了,你好好照顾芸娘,改日有空我再来探望。”

    莫大夫点了点头,往薛采手里塞了把雨伞,目送她走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