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晚,暴雨依旧,一辆马车辚辚驶过空寂的街道。

    眼看积水将要飞溅而来,薛采连忙往旁边躲避。岂料那驾驶马车的车夫见她逃开,反而调转方向,越发往她身侧靠拢。

    薛采心中警铃大作,正欲拔腿逃跑,一只纤瘦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抢先一步推开车门,将她整个人凌空架起,拖到了里面。

    薛采防不胜防,踉踉跄跄冲了进去,一头撞进了那人怀里。熟悉的气息瞬间从四面八方笼罩过来,像一只坚不可摧的牢笼,将她困在其中。

    薛采稳了稳呼吸,抬眼一看。

    呦呵,还乔装打扮过了!

    马车里的青年男子头戴硬裹方巾,身穿交领云纹襕边大袍,腰束棕黑色革带,脚踩革靴,嘴唇上方贴了两撇小胡须,若不是一双眼睛仍如冬日寒星,身上气息冷冽依旧,薛采差点以为坐在她对面的是一位小有资产的商贾。

    既然他改头换面,就休怪她眼盲心瞎,认不出来。

    薛采奋力挣脱束缚,一口气扑到马车窗边,撩起布帘,冲街道上寥寥无几的行人喊道:“救命啊,救命啊,有人光天化日之下强抢民女!”

    崔珩见她如此,笑得又低又沉,“我还没说有人始乱终弃,盗窃纹银,你倒是会恶人先告状。”

    薛采回头瞪过去,“无凭无据,看谁信你。”

    “旁人信或不信,与我何干?”崔珩说着,往车窗外撒了一把碎银,“你如何喊叫也不会有人来救你,清官还难断家务事,更何况这些素昧平生的路人。你找他们求救,倒不如乖乖坐好,我不会拿你怎样。”

    崔珩说的没错,那些听到呼救跑来追赶马车的行人,一见有人财大气粗当街撒钱,纷纷弯下腰去捡银子了,哪里还顾得上薛采。

    “师傅,麻烦走得快些。”

    车夫得了命令,挥舞马鞭,车速陡然加快。

    车厢里,薛采尚未坐稳,差点儿跌了个跟头,崔珩及时扶了她一把,叹息道:“你何须紧张,当真不会拿你怎样。”

    薛采望着崔珩,见他不似撒谎,定了定心神道:“你怎知我在梧州?”

    崔珩笑道:“就你那点心思,还能猜不到?知道你不是来找陆哲翰的,我才拖到此时与你见面。”

    薛采匪夷所思道:“你竟然比我先到!”忽又想到什么,更觉难以置信,“你派人跟踪我?”

    “不是跟踪。”崔珩瞧着薛采生动有趣的神态,想伸手揉一揉她的发顶,到底还是忍住了,依然与薛采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坦诚相告,“城中有我的耳目。”

    薛采思忖片刻,点了点头道:“意料之中。铁矿之事,我心中已有谋划,还请你参详。”

    “洗耳恭听。”

    “陆振业生平最宠两个人,一是他的续弦夫人,二是那位夫人所生的儿子,陆府二公子陆哲昊。陆夫人深居简出,若把她抓来为质,运气不好惊动府中护院,势必要恶战一场。如此一来就会把事情闹大,万一传到皇都,于我们弊大于利。而且对一位弱质女流下手,心里总过意不去。倒是陆哲昊,纨绔风流,挥霍无度,时常独来独往,抓了他困在天曜城里,一来给他个教训,二来不愁陆振业不把矿山交出来。”

    “此二人确实是陆振业的软肋,你的谋虑不可谓不周到。”崔珩毫不吝啬的夸奖了一番,然后话锋一转道:“只是,此事无需你动手,这笔买卖我已经做成了。”

    “啊?”薛采呆若木鸡,“你是怎么办到的?事关矿山,陆振业能那么轻易答应你?”

    “和你一样,不过是为了偿还崔默武的知遇之恩。”过了会儿,崔珩又补充道:“说到底他是个唯利是图的商人,事成之后自然少不了他的好处。如今他一年到头得上缴朝廷数万两黄金,生意虽做得风风火火,也不过是为他人做嫁衣。萧闵怀毫无限度的敲骨吸髓,你以为陆振业就没想过摆脱他?”

    贾易邴三位说书先生确实提起过,陆振业是在天曜城发迹的,原来是恩公助了他一臂之力。正所谓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恩公虽已过世,那些受过他恩惠的人,却始终铭记于心。

    这么说来,自己的计划还未实施就已泡汤。

    薛采倒不觉得惋惜,一则她的计划多多少少存在一些风险,二则事情能轻松顺利的解决,比什么都好。

    谈完公事,车厢里一度陷入沉寂。

    薛采暗自琢磨着,马车会驶向何方,凭感觉似乎一直在梧州城里兜圈子。

    崔珩见薛采低着头想着心事,咳了一声道:“那日之事,是我之过。”

    薛采抬起头,哑然无语。

    她以为自己与崔珩已经达成了某种默契,对那一桩事都避而不谈,或者直接选择遗忘,没想到崔珩还是把话题转了过去。

    她幽幽道:“你何错之有?是我自个儿喝的酒,又主动招惹,你不过是顺水推舟罢了。话本里也说了,男人的秉性就是来者不拒,不然那些书生为何一个个都中了狐妖的圈套。你也是男的,自然与他们无甚区别。”

    话一出口,薛采才惊觉自己心里是有怨气的。

    那日她中了药,难以自持,可崔珩是清醒的。他明明可以把她打晕,或者把她丢进池子里冷静冷静,却选择了以身扑火。

    难道她还得赠送一面锦旗,再毫无芥蒂的夸他一句舍己为人,高风亮节?

    这几日忙于赶路,又刻意回避此事,没来得及好好整理自己的心绪。如今仔细思量起来,才知羞愧有之,懊悔有之,怨恨更甚。

    回想这一路经历的风风雨雨,为了报恩,她处处迁就崔珩,对他有求必应,百般恭顺,生怕惹恼了他,被他赶走。可自己的逢迎示弱,不过换来了崔珩的得寸进尺,随心所欲。

    他不愿她掺和到夺取天曜城的计划中,就把她迷晕了锁起来。他先动了情,就罔顾她的意愿,随意戏弄。如果这就是他口中的喜欢,那未免太自私自利。

    从前她就知道报恩不是坦途,可没想到真的会让自己一无所有。而且这报恩报得实在窝囊,她既做不了自己想做的事,又被逼迫着去做自己不愿意做的事。

    哎,想多了都是泪,薛采及时刹住思绪。总之该做的还是得继续,其他的,横竖命一条,想拿就拿走,别的就再也给不了了。

    “小恩公。”薛采用极其认真的口吻道:“倘若可以,我们就当什么事也没发生过,我会继续为你效力。但你的感情,我真的无法回应。”

    崔珩心在滴血,面上却波澜不惊。他不由分说的抓过薛采的手,把一只成色上佳的玉镯套在了她莹白的手腕上,“这个赠你,是我娘的遗物。”

    薛采不假思索的把玉镯取了下来,“如此贵重的东西,我不能收。”

    “这是我对你的承诺。你若想嫁,我随时愿娶。”

    崔珩凝视薛采,每说一个字都像是在心上戳一刀,直到鲜血淋漓,疼痛难当,还是忍着嫉妒把话说完了,“你若不想嫁,将来你有了意中人,再还回来也不迟。”

    薛采依然不为所动,坚持着把镯子塞进崔珩手里,“你总是喜欢强人所难。事情都翻篇了,我真的不需要你来负责。”

    “那么,你呢?又何尝不是在强人所难?”崔珩苦笑了一下,“玉镯是崔默武买给我娘的,我弄丢过两回,没准过几日又弄丢了。你暂且帮我保管一下,这样总行吧?”

    薛采发现,崔珩变了。从前的他强势霸道,独断专行,这会儿又是和她道歉,又是和她商量,而且在她拒绝之后,竟然没有冷着脸发脾气,当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啊。

    既然是恩公的东西,弄丢了着实可惜。

    薛采想了想道:“那行。不过话得说明白,仅仅是保管,没有其他额外的含义。”

    这招真好使。事情只要与崔默武沾边,她就不会置之不理。究竟到等到什么时候,他才能完完全全取代崔默武在她心里的地位?今日,她又把话说得这般敞亮,他到底该如何做才能把一个彻底脱离掌控的人,永远的留在身边?

    满心满眼都是她,为何她总是不屑一顾?

    崔珩瞧着薛采的侧颜,感到无尽的苦涩。

    **

    “大老爷,已按照您的吩咐绕着这一片转了两圈。”

    车夫的话飘进来,马车随即停止了奔驰。

    薛采面对崔珩,总觉得气短胸闷,推开移门,率先跳了出去,举目一望,这不是她投宿的栈吗?果然,崔珩对她的举动掌握得一清二楚。

    她在他面前,就像个透明人,没有任何秘密。

    崔珩跟着薛采下了马车,撑开伞,亦步亦趋送薛采到了栈的廊檐下。虽然只有短短十几步路,但大雨滂沱,一柄伞只够护住一个人,崔珩整个身体全暴露在了雨水中,须臾就被浇透。

    薛采见他如此,心里到底有几分过意不去,“小恩公,多谢你送我回来。你也赶紧回去换一身干爽的衣服,当心着凉。对了,你何时启程,麻烦派个人过来知会一声,我随你一道回天曜城。”

    崔珩尚未回答,车夫面朝他抱了抱拳,态度十分恭敬,“大老爷,既然已将你送到,那我赶回去复命了。”

    “去吧。”

    车夫得了应允,驾驶空马车旋即消失在了雨幕中。

    “你要改住这里?”薛采听了两人的对话,感到不可思议。这间栈平庸寻常,无甚亮点,里面嘈杂吵闹,鱼龙混杂,崔珩惯常喜欢安静,这不像是他会住的地方。

    “既然已与你碰面,自然不能再分开。”言毕,崔珩抬脚到了栈里面。

    薛采见崔珩两手空空,连忙跟上去,“你的包袱行囊呢?”

    “追得太急,来不及打点。”

    “那你这身行头又是从哪来的?”

    “弄清你的行踪后,心情稍定,这才发觉自己未经易容,莽莽撞撞赶来梧州城委实不妥,于是问熟人借了一身,改了装束。”

    竟是这样。

    栈里已没有先前那般忙碌,薛采随手拦下一名小厮,在崔珩眼皮子底下打开顺手牵羊偷来的荷包,“我让他去一趟成衣店,帮你买几套更换的衣服。”

    “如此甚好。”

    蓦地,崔珩不知望见了什么,面上难得露出一丝诧异,对正要沿着木质扶梯上二楼的薛采道:“你瞧那人,像不像你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