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采定睛一望,临窗的八仙桌旁果然坐着一位白衣飘飘,脊背宽厚,与李若鸿颇为神似的老头儿。光看背影就知那人正大快朵颐,吃得十分欢畅投入。

    她跑下嘎吱嘎吱作响的楼梯,将信将疑的走过去。

    距离较近时,那人倏然扭过脑袋,满嘴的烤鸭,满脸的油腻,边咀嚼边含糊不清的打招呼,“过来坐,过来坐,为师等你们好一会儿了。”

    “师父!”久别重逢,薛采大喜过望,蹦跳着扑将过去,正要将李若鸿抱个满怀,却被人拽住了衣领,往后拉扯了一下。

    她稳住身形,回首望向崔珩,一脸不爽道:“好端端的,你拉我作甚?”

    崔珩在薛采暗含责备的目光下松开手,语气中微微透出无辜,“乖乖坐好,当心把你师父吓得噎着了。”

    李若鸿又往嘴里塞了一把肉,点头称赞道:“小崔所言甚是,先别打搅为师,有什么话等为师吃完再说。”

    谁让天大地大,吃饭最大。

    薛采悻悻然坐下,见李若鸿风卷残云,大嚼特嚼,想起自己一整天了才吃过寥寥几根面条,肚子里也添了几分饥饿感。她趁李若鸿没注意,出手如电,又狠又准的掰下一只烤鸭腿。

    李若鸿眼急手也快,一把将鸭腿夺回来,护住,气鼓鼓道:“小东西,胆子肥了,敢从为师碗里抢吃的。”

    薛采撇了撇嘴,“师父,你净吃些油腻的食物,不利于修身养性,就让我和小恩公帮你分担一下。”

    李若鸿转向崔珩,眼神里充满防备,“你也想吃?”

    崔珩摇了摇头,他向来不注重口腹之欲,自薛采从他身边离开,胃口就更差了,只前两天与陆振业酬酢,吃过一些酒水杂食。

    满桌子肥腻流油的东西,实在勾不起他的兴致,但薛采想吃,便招呼小厮过来,照模照样点了一份烤鸭,又将店里的招牌名菜各点了一遍。

    片刻后,桌面上堆满了大盘小盏。

    李若鸿喜不自胜,对崔珩赞不绝口,“哎呦,小崔可真是有心了,知道我路远迢迢赶来梧州,要多多进补。难怪把我们家徒弟照顾得这么好,比从前白嫩丰腴了许多。”

    薛采捏了捏自己的脸颊,“有吗?”

    天天见面的人,很难察觉对方身上微小的变化。

    崔珩目光停留在薛采脸上,虽然只阔别了数日,但心细如他依然能够瞧出薛采比以前瘦了点,还黑了点。李若鸿数月未见薛采,前后对比更为明显,却夸他把人照顾得好,当真是睁眼说瞎话,听起来反而像在讽刺。

    崔珩收回目光,心头一阵自责。

    在他的印象里,薛采总是为了他操心卖力,受伤流血,似乎从来没有轻松惬意的时候。

    薛采才不管崔珩心里的想法,自顾自盛了一碗粥,里面五花八门加了许多山珍海味。她一边上下翻搅一边呼呼吹气,姣好的眉眼躲藏在了氤氲的热气之后。

    “我来吧。”崔珩把碗拿过来,吹凉了再还回去。

    在此之前,这些事情通常是反着来的。

    崔珩的无微不至让薛采有些无所适从,她喝了一口粥,满嘴鲜香,不由抬头望了崔珩一眼,见他停箸不食,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忍不住问道:“小恩公,你点这么多菜,自己却不吃吗?”

    崔珩回过神,桌上的菜多得令人目不暇接,但没有一样是他喜欢的,目光转了一圈后,落在了薛采的碗里。

    薛采虽是李若鸿高足,却没学到他的嗜吃如命,况且吹凉一碗粥要费好些工夫,于是大大方方分了崔珩半碗。

    崔珩一勺一勺,细嚼慢咽,这是最近这段时日吃过的最合胃口的东西,也是他吃得最心满意足的一回。

    李若鸿吃完后,擦干净嘴巴,终于道明了来意,“小采,为师前不久回了一趟随国故地,虽然没什么重大发现,也没找到解万蛊之母的方法,但从那些安土重迁的老人口中打探到了一些新鲜事。想必你与莫循一样,认为万蛊之母能让人百毒不侵,实际上情况并非如此。”

    “我知道。”薛采又回想起那桩荒唐事,闷声闷气道:“哎,终究是高估了它。”

    薛采与崔珩脸上皆有异色,李若鸿好奇道:“你们两人之间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没有。”薛采矢口否认。

    崔珩始终保持沉默,薛采不愿说,他更不会主动提起。

    李若鸿为人通达,见两个小辈守口如瓶,也不勉强,继续刚才的话题,“万蛊之母虽可解毒,其原理好比武林高手对决,那些毒性低于万蛊之母的,奈何不了它。可一旦遇到毒性比它强的,照样会出现中毒症状,只不过症状较常人轻,运气好的话过几日也能缓解。”

    “如果缓解不了呢?”薛采蹙眉道:“会死吗?”

    李若鸿慢慢的点了两下头,“若是世间罕有的剧毒,压制不了,会死。”

    “你之前不是说从未有人以身养蛊,又何来此种谬论?”崔珩冷然驳斥道。

    “这并非是谬论。传闻万蛊之母养成之时,饲主,也就是我的祖先,亲身试验了一番。后来是以放血之法才把它逼了出来,蛊虫一离体,我那祖先就一命呜呼了。那蛊虫也奄奄一息,费了好大一番心血,才勉强救了回来。因此事较为隐秘,又触犯族规,族中长老一商议,决定掩盖过去。毒经是后世产物,自然无法将其收录其中。”

    李若鸿见崔珩神色越来越凝重,故作轻松道:“事情已过去上百年,传闻传闻越传越离谱,不能完全尽信。不管怎么说,有蛊虫在身,总能挡一部分毒药。至于之后要如何把它取出来,为师再想想办法。”

    原来师父一直在为自己奔波。

    薛采感动得无以复加,抱着李若鸿的胳膊道:“师父,生死由命富贵在天,随缘吧,你东奔西走的,可别苦着自己啊。”

    李若鸿气道:“小小年纪,说什么混账话。”

    薛采没想到自己的撒娇换来了一句教训,收回手,摸着自己的脉搏道:“呐,为了不让师父担心,往后你可得争气点,毕竟咱俩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不许再坑我第二回了。”

    李若鸿站起身,抖了抖衣服上的碎屑,白衣上油迹斑斑,“好了,为师该吃的也吃了,该说的也说了。山高水长,后会有期。”

    “师父,你怎么刚来就要走?你去过师兄那儿了吗?改日我们一起去拜访他?你好歹留一晚啊,我这就给你订房。”薛采加紧脚步追上李若鸿,拦住他的去路,“你这番走,何时再来找我?师兄那当真不去了?因为我的关系,他近来日子不太顺遂,还是去看看他吧。你身为师父,总得安慰几句,师兄看见你铁定高兴。”

    李若鸿连连摆手,“不去,不去。你师兄下山多少年了,凭他的才能,有什么东西得不到?为师对他放心得很。蛊虫之事,一有新的进展,为师就会来找你。小崔,我不在的时候,你可得把她管好了。”

    交代完,李若鸿越过薛采走出栈,跳上牛车,不知想起什么,一边朝薛采招了招手,一边从袖中掏出一块黝黑的毫不起眼的石头,“差点忘了,最近你红鸾星动,这玩意儿送你,可镇宅可辟邪,可招桃花可挡烂桃花。”

    这石头不知是从哪捡来的,狭小的缝里还嵌着泥巴,薛采接过,低头研究了一会儿,等李若鸿的身影完全消失,才走回崔珩身旁。

    正巧被派去采买的小厮回来了,怀里抱着一大摞纸包,高喊道:“两位官,东西放哪儿?”

    “小恩公,继续用饭还是先回房把湿衣换掉?”

    “不吃了。”崔珩跟在薛采身后,上了二楼。

    行至走廊中央,薛采指着其中一扇房门道:“我就住这间,小恩公若有什么吩咐,随时可来找我。”

    说着,推开房门到了里面,却发现崔珩尾巴似的跟了进来。

    “两位官,东西实在太多,小的捧不住了,就先给你们搁这儿了。”小厮把纸包全倒在了桌上,离开的时候,顺手合上了房门。

    薛采望着崔珩,面有不豫之色,“你走错地方了吧?”

    崔珩目光晦暗不明,嗓音低沉,“你打算去找陆哲翰?”

    “是啊,之前计划着对陆哲昊下手,怕牵连到他,所以不打算约他见面。如今没后顾之忧了,自然得找他叙旧,和他道歉。”薛采坦诚相告,末了又道:“这似乎不关你的事吧?”

    崔珩将嘴唇抿成了一道直线,却也只是短短一瞬,面色又恢复如常,“你先出去避避,我换衣服。”

    “等等,你为何不去自己房中?”薛采手痒难耐,很想把赖着不肯走的人推出去。

    “没有房间。”崔珩一脸平静的回答,“所以,先借你的地盘用用。你若不同意,那我去走廊上换也行。”

    闻言,薛采又无语又无奈,只好把房间留给他,重新回到大堂,打算再要一间房。

    掌柜的站在账房先生旁边,一边查阅账本,一边拨弄算盘,听了薛采的话,面露难色,“这位官,本店已经爆满,一时半会儿腾不出地方,要不你去别家问问。不过,也不用抱太大希望,因本店的生意在梧州城里向来是排在最末的,所以,其他栈的情况不难推算。”

    外面,天色擦黑,大雨如注。

    薛采站在门口等了半晌,见雨势丝毫未有减小的趋势,彻底放弃了。

    回到房里,崔珩已经换了一身清爽的衣裳,藏青色,尺寸稍稍偏大了些。他倚在窗边,气质清冷,身姿挺拔如竹,视线始终落在远方,不知在思考什么。

    “小恩公,这家栈已没有多余的房间,今晚就委屈你……”

    话尚未说完,崔珩就打断道:“无妨,我在房门口守着你。”

    薛采目送崔珩离去的背影,似乎能感受到他低落的情绪,“不是,你误会了,我是说就委屈你在我房中打一晚上地铺,明早我再去别家问问。话又说回来,你打算何时回天曜城?”

    崔珩身形一滞,“你那么迫切的想与我划清界限,还打算留我在你房里过夜?”

    薛采不知该说什么,想了想道:“你不愿意的话,我把房间让给你,我去门外睡一宿。”

    崔珩克制着心头的喜悦,转过身,三下五除二就打好了地铺。他生怕薛采反悔,忙不迭躺倒了,闭上眼睛,“我先睡了,你别熬太晚。”

    薛采看着他干脆利索的动作,呆愣了一瞬。她吹灭蜡烛,眼睛一时之间难以适应黑暗,摸索到床沿时,差点被崔珩绊倒在地。

    崔珩出手扶了她一把,明明心里恋恋不舍,却不敢明目张胆的表现出来,怕惹薛采不高兴。所以,薛采甫一站稳,就放开了她,然后把那只触碰过薛采的手举到鼻端,深深一嗅,似乎能借此闻到薛采身上的清香。

    薛采顺利躺在了床上,一动不动听着雨打窗户的嘈杂声,不知不觉间坠入了梦乡。

    后半夜,她做了一个小小的噩梦,猛然清醒过来,这才发觉有一双眼睛时刻注视着她,好像蛰伏在暗处的猛兽,紧紧盯着自己的猎物,随时准备攻击。

    薛采机警的坐起身,一扭头就找到了眼睛的主人,拍着胸口道:“小恩公,夜深了,你怎么还不睡?”

    “我担心一觉醒来,你又撇下我,不见了。”

    崔珩并非控诉,仅仅是陈述一个至今回想起来仍心有余悸的事实。那日清晨,他宁愿承受薛采的痛斥与拳脚,也不想醒来时屋里空荡荡的,无论等多久,都不会有人走进来,笑盈盈的喊他一声“小恩公”。

    他不想睡,更不敢睡,只想静静的,贪恋的瞧着她。仿佛唯有如此,才能一点一点的把心里的空缺补回来。

    薛采真真切切的教会了他一个道理,那就是没了她,他活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