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连绵半月的雨终于停了,天光依旧暗淡,让人错觉时辰尚早。

    薛采醒过来,脑袋隐隐作痛,梦里的场景走马观花似的在脑海中飞快闪过,刀光剑影,荒诞不经。

    她拍了拍脸,目光掠过床沿,发现本该睡在地上的崔珩,不知何时趴在了她的身边,呼吸轻浅,睡颜无害,大概是做了什么美梦,脸上还残留着一丝温暖的笑意。

    薛采怔忡了片刻,坐起身,动作又停住了。

    她的衣袖被崔珩牢牢地攥在了手心里,因为抓得太紧,连指节都有些泛白。

    嘶啦——

    衣衫一角被毫不迟疑的撕了下来。

    薛采翻身下床,轻手轻脚关上房门。

    走廊里,一名葛衣小厮径直朝她走来,递上一封书信。视线粗粗扫过上面的字迹,不出所料,是陆哲翰吩咐人送来的。拆开一看,纸上言简意赅,约她在聚星楼碰面。

    离正午还有好长一段时光,薛采百无聊赖的在街上东走西逛,看到一柄绸面折扇颇合陆哲翰气质,就买了下来,作为一份薄礼。走着走着,看到一块白玉佩饰也很合眼缘,稍一犹豫,又从荷包里取出两锭银子。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薛采被自己的大手大脚吓了一跳,可不能再闲逛下去,否则钱袋都要掏空了。

    **

    聚星楼名气响亮,出入皆是乡绅豪强,衣冠楚楚之人。门口两头石狮雕刻得栩栩如生,威猛雄壮,薛采举目望向金光闪闪的牌匾,忍不住用手摸了摸石狮起伏的脊背。

    两个油头粉面的迎宾一看有人吃了雄心豹子胆,当天化日之下竟敢亵/渎镇店神兽,横眉竖眼的威逼过来。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把薛采当个犯人盘问了一顿,薛采想反正时间上尚有余裕,便耐着性子有问必答,一一解惑。

    不知过了多久,一道清朗的嗓音打断了三人的谈话。

    “师妹。”陆哲翰跳下马,瞧见薛采被人堵在了门口,没好气道:“闪开,她是我的贵。”

    “原来是陆公子的人,只怪小的有眼无珠。”迎宾变脸比翻书还快,“这边请,这边请。”

    一面说,一面卑躬屈膝,极尽讨好的把两人送进了早已预订好的雅间。

    “师兄,许久未见,近来可好?”薛采微笑着落座,寒暄道。

    陆哲翰也报以一笑,温润如玉,“有师妹牵挂,自然是好的。”

    薛采低下头沉默了一瞬,再抬起脸时,眼眶微红,“骗人!当初我硬逼着你救下崔珩,没想到会害得你一无所有。师兄,是我连累了你。”

    “一无所有?”陆哲翰不愿薛采深陷自责,摇了摇头,意气风发道:“你也莫要小瞧了师兄。虽说背靠大树好乘凉,可离了陆振业,离了树大根深的陆家,也不愁没有地方一展宏图。你我相识多年,难道对师兄还没信心?”

    师父所言甚是,像陆哲翰这样的青年才俊,天地万物皆难以掩盖其光芒。

    薛采得了安慰,心情稍霁,两人难得相聚一回,就暂且抛开愧疚感,不再提及往事,“师兄,我有一物赠你,望你喜欢。”

    陆哲翰从薛采手中接过一只漂亮的锦盒,打开一看,里面是一把绸面折扇,上绘黛色山水,很是清新雅致。像他这样的出身,就算不被器重,平日里也多的是人巴结攀附,奇珍异宝唾手可得,这把小折扇虽不值钱,却让他心头一暖,笑得气宇轩昂,如沐春风。

    “我这儿也有一物,愿师妹不要嫌弃。”

    “我也可以收礼物?怎么好意思让师兄破费。”

    陆哲翰笑道:“不过是物归原主,何来破费一说。”

    薛采微感惊讶,“是什么?我不记得有东西忘在师兄这里。”

    陆哲翰但笑不语,倾过身,将一支桃木簪插在了薛采的发髻上,“当日你送给崔珩,被他折断了丢在船舱里。”

    经陆哲翰提醒,薛采才想起来确实有这么一回事。

    桃木簪而已,她一天能削好几根,却没想到陆哲翰拿它当个宝贝,不仅捡了,还用金箔把断裂处给接上了。

    薛采心中一动,取下木簪,轻轻抚过曾经断裂的地方,垂下眼帘道:“多谢师兄。”

    “何须气。”陆哲翰吹凉甜汤,送到薛采面前,“光顾着说话了,快些喝吧。聚星楼的羹汤,在大魏是数一数二的。”

    薛采嗯了一声,舀起一勺,尝了一口,赞叹道:“确实好喝。”

    顿了顿,又道:“师兄,有一事我想向你请教。我初来梧州城就遇见了芸娘,想必你已从莫大夫口中得知此事。芸娘她为何会染上幻烟?那样美好的女子,究竟是谁如此狠心毁了她?”

    “此事说来话长。”陆哲翰搁下玉箸,娓娓道:“幻烟在琉球贵族间广为流行,那些贵族不光自己服用,还会在宴席上逼服/侍的女子吃下,借此来助兴。芸娘她本是琉球相府豢/养的歌/妓,自然未能幸免。”

    “难怪她打扮得不像城中女子。既是相府歌/妓,那与莫大夫八竿子打不着。何种因缘际会,竟成了莫大夫的妻子?”薛采越听越好奇。

    陆哲翰帮薛采布菜,“我与相府公子有浅薄的交情,一日芸娘身患重病,府中大夫皆束手无策,正巧我在琉球逗留,便派莫大夫过去帮个小忙。事后,莫大夫对芸娘念念不忘,我当仁不让做了回月下老人,花重金替芸娘赎了身。”

    “所以,莫大夫才会对你忠心耿耿。即便洒脱自由惯了,也一直愿做你的随船大夫。听他说,那天曜城里的毒草也是为你而寻,那可是费了好大一番心血才找着的。”

    薛采说着,竖起大拇指,“师兄,这笔买卖不亏。”

    “毒草?”陆哲翰想了想,恍然大悟道:“你指的是这个?”

    他打开一个小药盒,里面有一颗圆滚滚的乌丸,“这叫梦,可控制人的心神。”

    薛采瞠目结舌,思忖良久才道:“莫大夫把此药献给你,是想让你去对付陆振业?”

    控制陆振业的心神后,就能彻彻底底碾压陆哲昊母子,夺回本该属于他的一切。可相交多年,陆哲翰始终光明磊落,正义凛然,不像是会靠阴谋诡计上位的人呀。

    陆哲翰点了点头,直言不讳道:“他倒是存了这个心思,可惜我不屑一用,只能辜负他的一片好意。师妹,这东西要不送给你得了。”

    “送我?”薛采摇摇手,一口拒绝,“我拿来又有何用?还是师兄自个儿留着吧,也许将来有一天还真的能派上用场。”

    两人又说了一些琐碎的闲话。

    不知从何时起,有一道充满好奇的视线总是时不时的投注在她的身上,薛采感到纳闷,好几次转过脑袋望向对面的酒楼,窗户虽然洞开着,却空无一人。

    她假装没有察觉此事,等那道陌生的视线重新飘回来,固定住,出其不意的望了过去。

    对方猝不及防,怔住了,然后露出一个可爱甜美的笑容,双眼弯弯的像月牙儿,左右两边脸颊各有一颗小小的梨涡。

    “师兄,你可认识此人?”薛采被对方的笑容晃了一下,回过神,手指着那位女子问陆哲翰。

    陆哲翰似乎早已知道有人在偷窥他和薛采,站起身,不留情面的关上了窗户,“她是琉球的宝玉公主。”

    这名号倒是分外耳熟,薛采翻了翻记忆,“是那位赠你断续膏的宝玉公主?她一直追着你,追到了梧州城?倒是个痴情女子。”

    陆哲翰扶额道:“却也恼人得很。”

    薛采感同身受,叹了口气道:“感情之事不可强求,这世间哪来那么多两情相悦。就算彼此中意,过尽千帆后,始终如一的又有几个。”

    陆哲翰被薛采正儿八经的语气逗笑了,“数月未见,我家感情上一片空白的师妹,究竟经历了什么事竟得出这番老成之言?”

    薛采暗忖,她与崔珩之间的种种,没必要原原本本讲给陆哲翰听,便道:“师兄误会了,我不过是随口说了一句过去在戏折子里看到的话。”

    关了窗,雅间里便有些闷热。这么久了,宝玉公主再是执着,也该知难而退,离开了吧。

    薛采询问道:“师兄,我能否把窗户打开,让风吹进来?”

    陆哲翰没有异议。

    薛采站在窗边,先打开一道罅隙,预料之中,人已经走掉了。她放下心来,两手同时推出去,既潮湿又凉爽的风陡然灌进来,吹起她的发丝,凌乱飞舞。

    街上喧阗的吵闹声也像风一样,灌进了她的耳朵里。

    “薛采。”

    蓦地,薛采隐隐约约听见有人在喊她的名字,那嗓音暗哑颤抖,撕心裂肺,好像薛采之于他是世上最重要的人,而此时此刻他把薛采给弄丢了,只能不停地锲而不舍地呼喊这个名字。

    薛采茫然回头,望了陆哲翰一眼,“师兄,可是你在唤我?”

    陆哲翰不明所以,老实回答:“我没说话。”

    薛采又把目光投向窗外,那声音越来越清晰,然后她就在人群中找到了崔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