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

    陆哲昊才喊出一个字,声音便戛然而止。

    一道黑影鬼魅似的飘忽而至,一把扼住他的咽喉,将他掼倒在地。弯腰与陆哲昊对视之人面沉如水,浑身杀气缭绕,如地狱修罗。

    “薛采呢?”他问得缓而慢,眉宇间散发出危险的气息。

    向来我行我素、不惧神佛的陆哲昊生平第一次尝到了害怕的滋味。他觉得自己在对方的逼视下,浑身血液陡然变凉,几乎忘了该如何开口回答。

    “再问一遍,人呢?”

    颈上五指骤然收拢,呼吸即将被掐断,陆哲昊反倒找回一丝清明,抬起僵硬的手臂,指向破庙。

    崔珩得到答复,不假思索,流星般冲进火海。

    浓烟、热浪、烈焰争先恐后,瞬间将他包围。灵动而贪吃的火舌对他垂涎欲滴,借助风力,左右摇曳,妄图将那轻盈的衣袂卷入腹中。

    崔珩挥开烟雾,快步朝里走,目光仔细往四处搜寻,终于在西北面的角落里发现了一个蜷缩着的小小身影。

    “薛采。”他跑过去,抽剑斩断麻绳,将薛采揽入怀中,一股失而复得的喜悦袭上心头,忍不住连声叫唤:“薛采、薛采、薛采。”

    滚动身体躲避火苗的过程中薛采吸入了大量浓烟,此时头晕脑胀,视野一片朦胧,只隐隐约约听见有人在喊她的名字,语调急迫,声音中含着浓到化不开的柔情。

    “小恩公?”她勉强动了动嘴唇,喉咙里好像塞满了粗粝的小石子,痛到无法发声。

    “是我。”崔珩抱得愈发紧。

    进来寻人时,他莽莽撞撞,不管不顾。此刻往外撤退,却走得分外小心,生怕烈焰灼烧到薛采的肌肤,浓烟把她呛到,将她保护得密不通风。

    前方,几根被火烧断的椽木扑簌簌砸在地上,火星四溅,堵住了门口。

    崔珩改道往西南侧的窗户走。

    偏巧,一根檩条承受不住大火的炙烤,歪斜落地。狂风助纣为虐,将火苗吹得如飞扬的髯须,猎猎的军旗,再一次挡住了去路。

    崔珩低头看了看薛采的情况,见她似晕非晕,目光涣散,心头更添焦急。他将薛采护得更严实一些,猫着腰,以脊背为盾,在东倒西歪的火柱间穿梭而行。椽木砸下来,火焰顺势跳跃到他的背上,绽开一朵明艳绚烂的花。

    崔珩闷哼一声,单膝跪地,但瞬间又站稳了,继续疾行。片刻后,终于安然无恙的从东窗翻到了屋外。

    他的身后,破庙轰然倒塌。火光似笔,将他瘦削的身影勾勒得愈加孤清。

    院子里,陆哲昊正匍匐在地,涕泗横流地抱着他哥哥的双腿,任陆哲翰怎么踢踹,就是不肯撒手。

    他苦口婆心地劝着陆哲翰,让他哥哥千万要冷静行事,若贸然冲进火海,英雄救美不成,反而会被大火拆吃入腹。毕竟他情真意切地演了好大一出戏,才断绝老头子废长立幼的愚蠢念头。若陆哲翰有个三长两短,岂不是前功尽弃?他就算死也难赎罪愆。若老头子大发善心,不仅不让他以死谢罪,还贼心不改,要他继承家业,那简直是身在人间,心已跌入阿鼻地狱!

    陆哲昊仍在呶呶不休,崔珩已将薛采安置妥当,蹲下/身,查看她的伤势。

    “师妹如何?”陆哲翰忍无可忍,抬脚狠踹,连中陆哲昊心窝。

    陆哲昊吃痛,翻滚在地,满腹委屈地哀嚎道:“哥哥,你恩将仇报,枉我好心帮你!”

    一接触到新鲜空气,薛采就猛烈咳嗽起来。崔珩轻抚她的后背,帮她顺气,抽空回答道:“无碍。”

    陆哲昊自顾自说得沉醉,这才发现困在火海里的人已经得救。他循声望去,正巧对上崔珩如冰似雪的目光,登时两眼圆睁,心中警铃大作,手脚并用从地上爬起来,拔腿就逃。

    崔珩冷眼瞧着陆哲昊这副大难临头的模样,唇角勾成一抹冷酷的弧度,手中长剑铛一声掷出,夹裹着浓烈杀气钉入院门,直接将人拦下。

    他一步步走近,像猫逮老鼠一样气定神闲。陆哲昊木立当地,像老鼠见猫一样胆战心惊,只觉得崔珩每一步都不偏不倚踩在他脆弱的神经上,反复碾压。

    “人是你绑来的,火是你纵的,这笔账,尚未结清,你逃什么?”崔珩露出一丝突兀的笑,瞧上去竟有几分和颜悦色。

    陆哲昊挺直腰背,视线落在旁处,梗着脖子道:“那你想怎样?大不了我赔钱给你,但你别勒索得太狠。我爹尚在气头上,我手头没多少余裕。”

    “赔钱?”崔珩几乎要被他逗笑,“钱就免了,取你身上一样东西。”

    “什么?”陆哲昊讷讷问道,不明所以。

    “命。”

    “什么!”

    崔珩不顾陆哲昊的惊呼,泰然自若地从门板上拔下剑,使出杀招,直击陆哲昊命门。

    陆哲昊一阵哇吱乱叫,没想到崔珩会动真格,原本以为赔点银两,再被揍一顿就能平息风波。

    “哥哥,救我!”他跌跌撞撞往陆哲翰的方向躲藏,想起袖中还藏了一把匕首,忙不迭取出来,毫无章法地抵挡凌厉的攻势。

    崔珩瞥见匕首,面色更加阴寒,捉住陆哲昊的手腕,用力往后一折。

    咔嚓——

    骨裂之声清脆骇人,陆哲昊痛得龇牙咧嘴,额头冷汗淋漓。

    匕首堪堪落地时,崔珩用靴尖一踢,接住了,反手就毫不留情地捅了陆哲昊一个血窟窿,所幸没刺中要害。

    这一幕发生得极快,观战的宝玉公主与陆哲翰心头皆是一震。

    他俩抱着同样的想法,有意让陆哲昊在崔珩手里吃点苦头,谁叫他肆意妄为,无法无天。但也希望崔珩点到即止,不想陆哲昊真的殒命于此。

    尤其是陆哲翰,到底还得顾念手足之情。

    “这柄匕首,你也配用?”莹白刀尖上流淌的鲜血被崔珩擦在衣袖上,他收起匕首,冷嗤道:“你也不配死在它手里。”

    长剑重新换回到右手,崔珩提起剑,停在陆哲昊胸口上方,只需往前一寸,赖在地上浑身战栗的人就必死无疑。

    “你有胆欺负薛采,就该料想到自己的结局。这样死,反倒便宜了你。”

    “住手!”陆哲翰终于看不下去,冲过来,撞开崔珩,挡在两人中间,“够了,你当真要杀了他?师妹并无大碍,你折了他的手,又捅了他一刀,教训得还不够?”

    “你说呢?”崔珩被撞得脚下一个趔趄,寒声质问道:“庙中起了大火,他不进去救人,却打算离开,意欲何为?既然他存了杀薛采的心思,我岂能轻易饶过他?”

    “可是,师妹不是……”

    “不是全须全尾,好端端活着吗?”崔珩抢白道:“这是他的功劳吗?若是,尚能将功补过。可惜,事实并非如此。若我晚来一步……”

    突然间,他不愿再多费唇舌,若他晚来一步……光是想想,就让人肝胆俱裂。

    凛凛剑光又一次逼近陆哲昊。奇怪的是,当剑刺下来时,陆哲昊并未感到一丝一毫的疼痛。

    “小恩公!”

    “陆郎!”

    两声呼喊一齐灌入耳中,陆哲昊豁然睁开双眼,入目就是他哥哥被长剑贯穿的肩膀。

    陆哲翰脸上血色渐失,但依然维持着君子风度,文质彬彬,“是我没管教好自己的弟弟,这一剑,理应我来承受。你若不解恨,可以再来。”

    崔珩拔出剑,殷红的血如泉水喷涌,如急雨骤降,刹那间打湿了地面,“他的命我要定了。你挡着不走,我自然不介意先杀了你。”

    “你疯了吗!”宝玉公主一脸疼惜,扶稳陆哲翰,对崔珩怒目而视,“你已打伤他二人,事情就不能到此结束,非得闹出人命,方能称心如意?”

    “小恩公。”薛采缓步走近,将手掌覆盖在崔珩右手上。掌下的手因为用力握着剑柄,青筋毕露,指骨嶙峋,似乎也带着嗜血的残忍,暴露出主人阴郁的情绪。

    薛采摩挲着崔珩手背,似在安抚。

    她嗓音沙哑,神态柔和,“小恩公,陆哲昊咎由自取,多谢你替我报仇雪恨。但陆哲翰与我师出同门,向来对我照顾有加,又曾帮助过你,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受伤。我们回栈去吧,我身体很不舒服。”

    似乎为了证明自己所言非虚,话一说完,薛采就晕厥了过去。

    崔珩低头望着倏然倒入怀中的姑娘,强忍下了杀人的念头。

    他打马来时,怀里空空荡荡,心中忐忑难安。如今能一直拥着薛采,心情稍稍有所好转,只嫌回栈的路不够长,不够远。

    到了栈,崔珩一脚踢开房门。两人的包袱早已收拾齐整摆在桌面上,因薛采之前答应过,和陆哲翰道别后,就与他一道儿回天曜城。未曾想半路出了岔子,竟耽搁如此之久。

    崔珩用长剑挑起包袱,转身下楼,出栈,上马车,动作一气呵成。

    未几,辚辚车声在街道响起,一路向南,估摸着一个时辰光景,就能出城门。

    “还不醒来吃点东西?”

    陷入昏迷的薛采假装听不见。

    “你爱吃的荷叶鸡一直帮你热着,再不醒来,就要凉了。”

    闻言,薛采缓缓睁开眼眸,装出刚从昏睡中苏醒的懵懂模样,一脸茫然道:“小恩公,我们就这么离开了?”

    “你还想再去道个别?”崔珩余怒未消,沉下脸来道:“活腻了,还是嫌自己命太长?”

    此时此刻,薛采哪敢在老虎头上拔毛,连连摆手道:“不是,不是。”

    说实在的,出了这样的事,委实让人意兴阑珊,不愿在梧州多停留片刻。但陆哲翰被崔珩刺伤,她又不辞而别,心里总归过意不去。不知从何时起,崔珩总会因她的缘故丧失冷静,变得偏执暴力,剑走极端。

    这就是所谓的喜欢吗?

    可自己不是笃定,无法回应吗?

    既然如此,就不该继续呆在他的身边,影响他,祸害他。

    “在想什么?”

    崔珩打开荷叶,将裹在里面的土鸡捧到薛采眼前。那土鸡个头适中,通体金黄,油光发亮,一阵淡雅荷香扑鼻而来。薛采刹住思绪,食指大动,接过崔珩递上来的鸡腿,狠狠咬了一口。鸡肉鲜嫩酥烂香糯,甚是美味,驱散了积压在心头的阴霾。

    崔珩等薛采吃完,扯下另一只鸡腿。

    薛采摇了摇头,寻了一块帕子擦净手上的油腻,“小恩公,剩下的都归你。忙了半天,多吃点。”

    说完,她吸了吸鼻子,凑近崔珩的手闻了闻,然后把土鸡翻了个面,奇道:“哪来的焦味?这鸡明明是蒸熟的,不见有烤焦的地方。”

    崔珩不答,把荷叶鸡搁在一旁,提不起胃口。

    薛采拉近与崔珩的距离,四处乱嗅,喃喃自语道:“难道是火里呆久了,鼻子出了问题?可这焦味闻着真切,倒像是从你身上散发出来的。莫非是救我时,衣衫被烧焦了。但闻着又不像是布料的焦味。”

    她检查完前面,抬起脑袋与崔珩四目相望。崔珩低着头,目不转睛凝睇着她,唇角带笑,“你可以靠得更近点。”

    薛采怔了怔,意识到自己整个儿都快扑进崔珩怀里,勉强保持镇定,往后退开一尺,问道:“你没闻到吗?真的有焦味。要不你转个身,我瞧瞧背后。”

    “不必了。”崔珩坐姿不变。

    薛采尤未放弃,打算再劝两句,把那个烧焦的地方揪出来。马车突然一停,她没坐稳,上半身直接撞上崔珩胸膛。冲击之下,崔珩整个后背都磕在了车厢壁上,他脸色一白,倒吸一口凉气。

    两人紧密相贴,薛采很难不听到那微弱的吸气声,恍然大悟,带着几分严厉瞪向崔珩,“你受伤了,为何要瞒着?”

    “小伤而已,赶路要紧。”崔珩满不在乎的语气,刺激到了薛采。

    “我看看。”薛采说着,就要去扳人肩膀。

    马车停下后,便不走了。车夫交涉未果,撩起帘布,探进来半个脑袋,“城主,有人拦车,不让通行。”

    崔珩移开半扇木窗,朝外张望一眼。

    城门口,香车宝马横在路当中,一名衣着华贵,头戴玉冠的公子由胖墩墩的仆役搀扶着,步下马车。他的脸色带着失血后的苍白,但不过分难看,身上整洁干净,不见丝毫受伤的痕迹,想必在赶来的路上,已经包扎梳洗过一番。

    崔珩砰一声关上小窗,吩咐车夫,“绕过去,不必理会。”

    咚咚——

    马车未动,敲窗声响起,外面的人彬彬有礼道:“我没别的意思,就想和师妹道个别。”

    薛采本就在遗憾,没跟陆哲翰说一声,便仓促离开了梧州,此时见他主动找来,忍不住想跳下马车。可她还未行动,崔珩像是早早洞察了她的心思,钳制住她的双腿,冷冷道:“不许去。”

    薛采在崔珩极有压迫感的注视下,纠结再三,打着商量道:“人都来了,却避而不见,会不会显得小气,也不太礼貌?”

    礼貌是什么?崔珩才不感兴趣。

    敲窗声仍在继续,敲两下,停两下,富有节奏,好像打定了主意要和里面的人比拼耐心。崔珩如老僧入定,本来还着急赶路,如今却在和陆哲翰的较量中,感受到了一丝古怪的乐趣。

    这得僵持到什么时候?

    薛采坐不住了,又气又无奈,“我就和他说两句话,说完了大伙都可以离开。这两辆马车堵在城门口,你们无所谓,过路的百姓可怨着呢。小恩公,你别蛮横任性。”

    崔珩得了教训,心里很不是滋味,他见薛采面带薄怒,不禁回想起那些被她冷落无视的日子。今日自己虽救了人,立了功,但在破庙时刺伤了陆哲翰,想必已招她不喜。当时她虽未表露,甚至示弱讨好,可那皆是在替别人考虑。如今他拦着不让见人,必然更惹她嫌恶。

    原本以为救人之后,两人的关系能有所缓和,她的心会被自己捂热一点。眼下看来,功过相抵,又或者,功不抵过。毕竟,她的不满如此明显。

    崔珩心下凄凉,拉开车窗,自觉挪到一旁,双臂交抱,目光没有焦点的落在两人的包袱上。

    “师兄,你怎么来了?”

    第一句话已经说完。

    “抱歉,师妹。你难得来梧州一趟,当师兄的不仅没好好招待,还让你受了惊吓,吃了苦头。出了那样的事,我知他必定不会让你多待一刻钟,所以只好赶来城门口守株待兔。幸亏赶上了,来得及与你告别。”

    话就不能说得言简意赅一点?崔珩烦躁地换了个姿势。

    “师兄,你肩膀疼吗?怕是刚才一直用右手敲窗,牵动了伤口,有血渗出来了,该重新包扎一下。”

    崔珩觉得自己的后背也疼得厉害。

    “哦,是吗?我一时着急,竟然忘了。”

    说完了吗?

    崔珩向薛采投去探寻的目光。薛采暗暗叹了口气,接过陆哲翰递过来的青瓷小罐,用眼神示意:这是什么?

    陆哲翰浅笑道:“师妹,此物赠你,好生保重。”

    砰——

    窗户被重重砸上。

    等候多时的车夫挥舞鞭子,尘土飞扬,马车向着城门外疾驰而去。

    薛采旋开青瓷罐,里面是上好的金创膏,“你把身体转过来。明明受了伤,为何一声不吭?早知道,就该在栈里先给你上个药。”

    那时节,你不是忙着装昏迷吗,哪里顾得上我!

    崔珩将委屈藏起来,乖乖把后背交出去,“别用他给的,包袱里有我们自己带来的金创膏。”

    薛采听了,实在觉得好笑,“你对师兄的敌意未免太重,闹得跟个小孩子一样。”视线匆匆略过后背,找药的手蓦然一顿,“小恩公,这你也忍得了?你实在太过分了!”

    背部靠近左肩的地方被火灼烧掉了一大片,露出来的肌肤鲜血淋漓,没有一寸是完好的。薛采想起初见崔珩时,他满身是伤,也是这样令人触目惊心。

    有什么滚烫的液体比冰凉的药膏先滴落在了伤口上,像一根刺狠狠蜇疼了他。崔珩扭头,想要一看究竟。薛采连忙抹了把眼睛,没好气地呵止:“上药呢,乱动什么。”

    微微泛红的眼眶还是出卖了她。

    崔珩低下头,难以掩饰嘴角的笑意。

    这一瞬间,他觉得一切都值了。

    “疼吗?”

    “不疼。”

    但愿你肯怜惜,那么刀山火海,也甘之如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