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月已西沉,旭日未东升,唯有朦胧的星光推窗而入,洒落清辉。

    薛采从梦中醒来,隐约看见床沿坐着一个人,高大漆黑的影子投射下来,将她笼罩其间。薛采着实被吓了一跳,腾地坐起身,揉了揉眼睛颤声道:“你是人是鬼,来此有何贵干?”

    那人不说话,两道贪婪而灼热的视线始终黏在她的脸上。

    薛采越发害怕了,“你该不会是山上的孤魂野鬼专门来勾人魂魄吧?”转念一想,又否定道:“不对啊,鬼没有影子。莫非你是灵狐幻化出的人形,来吸食我的精魄?”

    那人听完桀桀桀一阵怪笑。

    蓦地,一张狰狞的狐狸面孔在薛采眼前不断放大,她急忙捂住眼睛,惊声尖叫。

    “薛采,醒醒。”

    低沉悦耳的嗓音好似一泓清泉流过心田,薛采睁开眼,难以置信道:“小恩公,怎么会是你?”

    “你以为是谁?”崔珩没好气道,手往她额头上一探,摸到了一把冷汗,“你刚才做噩梦了。”

    “难怪我看见有一只狐狸精坐在床畔,张开血盆大口正要吃我,原来仍然是在梦里。”薛采惊魂甫定,拍了拍胸口道:“幸亏是梦,不然我铁定成了狐狸精的盘中之餐。小恩公,天色未亮,你是否有急事找我?”

    崔珩状似不在意道:“上次答应带你去天曜城逛逛,正逢今日我有空闲。”

    说着,把一套行头丢在薛采膝盖上,背过身去道:“快把它换上。”

    薛采拎起一件灰扑扑的外衫,茫然道:“这衣服不像是给年轻人穿的。小恩公,我们要乔装打扮成什么?”

    “夫妻。”崔珩淡淡的甩过去两个字。

    “夫妻?”薛采皱了皱眉头,“为何不是风流倜傥的少爷与他的小跟班?以我和你的默契扮演夫妻难免会露出破绽,万一被城中的守卫发现端倪,岂不是引火烧身?”

    崔珩回转身,见薛采一脸抗拒,颇不耐烦道:“你放心,这世上最不引人注目的就是毫无锋芒的寻常百姓,尤其上了年纪手无缚鸡之力的。你是觉得这个主意有待商榷,还是不愿意和我假扮夫妻?”

    薛采想了想,硬着头皮建议道:“也可以假扮成情比金坚的兄弟啊。两人是山野樵夫,砍了木柴去城中贩卖,顺便逛一逛繁华的街巷。”

    听闻此言,崔珩抓起薛采的手,毫不迟疑的按在了自己的喉结上。

    四目相望,薛采感觉那高高突起像石头一样坚硬的东西似乎上下滚动了一下,吓得连忙收回手指,赧然道:“你这是干什么?”

    崔珩低低笑道;“你以为女扮男装如此轻巧,只要束发戴冠换一身衣裳就可以掩人耳目?”含笑的目光落在薛采纤细的脖子上,“该有的没有。”又缓缓下移停在某处,“不该有的又……”

    话未尽,两只耳朵已如火烧般滚烫。

    薛采气鼓鼓道:“假扮兄弟不成,假扮成兄妹总可以吧?”

    没想到这句话让崔珩更为不满,他倏地欺身上前。

    薛采不知崔珩意欲何为,只觉得他的眼神凉得令人心慌,不由自主的往后躲闪。

    她每后退一寸,崔珩就逼近一寸,直到把薛采逼到了床角,无路可退又无处可藏,才似笑非笑道:“如果你是我的妹妹,我会把你掐死在襁褓里,哪容得下你长大成人。”

    他阴森可怖的语气让薛采毛骨悚然,忍不住问道:“这是为何?你不喜欢我做你妹妹吗?”

    崔珩牵起唇角,眸底却毫无笑意,他深深地凝视了薛采一眼,顾左右而言其他,“你再磨蹭下去,早市该收摊了。”

    经他这么一催,薛采手忙脚乱的拉起被子蒙在崔珩脑袋上,“我马上换衣衫,你不许偷看啊。”

    她三下五除二将衣服套在身上,把所有乌发往上梳起挽成双椎髻。薛采立在铜镜前仔细端详了一番,“单看这衣服与发髻倒像个上了岁数的妇人,只是我的脸和手明显暴露了年龄。”

    “我早有准备。”崔珩从怀里取出一个小瓷瓶,把里面透明的液体倒入掌心,然后涂抹在薛采的脸颊和手背上,须臾之后,那柔嫩的肌肤上生出了一道道逼真的皱纹。

    薛采叹为观止,“小恩公,这是什么药水竟有如此神效?”

    崔珩如法炮制,将自己打扮成了一位龙钟老人,“这药水是我偶然所得,如今所剩无几。既然换上了这身行头,你也该改口了。”

    薛采想了想,脆生生叫道:“老头子。”

    “你喊我什么?”崔珩面上有几分薄怒,寒声道:“再给你一次机会,如果喊错了,后果自负。”

    薛采暗忖,衡山脚下桃花村里的刘奶奶就是这么喊老伴的,偶尔几次还喊刘爷爷糟老头子。崔珩扮成老人,依然隽秀非凡,喊他糟老头子必然会惹他生气。

    “相公。”薛采抿嘴一笑,突然抱住崔珩的手臂,左右摇晃,“好相公,快带我去天曜城玩吧。”

    崔珩对这几声相公分外受用,浅笑道:“一大把年纪了还跟为夫撒娇,为夫这就带你去。”

    相公与恩公仅一字之差,要改口也不是那么难。

    只是前者是假,后者是真。

    薛采还是拎得清的。

    **

    天曜城,双鹤大街。

    与往常一样,天未亮透便有不少人挑着竹担,赶着驴车吆喝着自编的小调,走街串巷兜售自己的货物。待朝日破云而出,万道霞光直射大地,整座城池从沉酣中苏醒过来,喧闹与纷扰复又登场。

    大街上,左右两边挤满了摊位,有卖自家种的蔬菜的,有卖珠宝首饰各种精美小玩意儿的,有明着卖绝版古籍暗着卖历朝历代春宫画册的。

    薛采被琳琅满目的商品迷了眼,站在一家珠宝摊面前,怎么也挪不动脚。她拿起一支珠钗,问摊主:“这个几枚铜钱?”

    “一两。”摊主见面前这对白发夫妇衣着朴素,身上配戴的皆是廉价粗鄙之物,料想他二人家徒四壁出不起这个价钱,态度极其敷衍。

    “这也太贵了。”薛采恋恋不舍的把东西放下。

    摊主随手丢给她一根木钗,翻了个白眼道:“这位大娘,木钗只需三个铜板,更适合你老人家。你要买就买,不买就赶紧走,别挡着我做生意。”

    “小恩公。”薛采意识到什么,忙改用苍老的口气道:“相公,你看人家嫌我老,连东西都不肯卖给我。”

    崔珩被这一声相公喊得心都柔软了,他掏出一粒碎银换来珠钗,亲手插在薛采的发髻上,“娘子在为夫眼里一直很美,倒是这珠钗黯淡无光配不上你。你先将就戴着,改日再给你买更好的。”

    摊主见生意做成,只怪自己有眼无珠,面色缓和了不少,一脸讨好道:“大娘,这木钗也一并送你,还望日后多多关照小人的生意。我这儿的珠宝首饰童叟无欺,用的都是真材实料。”

    薛采道了谢,拉着崔珩步履蹒跚的来到不远处的小吃摊,要了两碗招牌肉馅云吞。

    她挑了一张临水的四方桌,与崔珩面对面而坐,压低声音道:“小恩公,没想到天曜城如此繁华,这还没过辰时,街上就人头攒动。”

    崔珩冷冷道:“正因为繁华,才会沦为各方争夺的肥肉。谢舫在城中根基不稳,底下早已暗潮涌动。”

    薛采露出一个自信的笑,“不管是谁觊觎它,终究会物归原主,回到你的手里。”

    崔珩望着她,无奈提醒道:“别笑了,一个年逾半百的老妇人该学会端庄得体。你再多笑几次,我和你全暴露了。”

    薛采想把笑容憋回去又实在憋不住,反而僵在脸上成了一个古怪的表情,“相公教训的是,但你妻子天性烂漫,恐怕再老个二十年,依然是这副不沉稳的性子,还望你多多海涵,多多担待。”

    崔珩被逗乐了,第一次笑得纯粹干净,哪怕此刻的他满头银丝皱纹密布,那双如浓墨顿点般的眼睛却有了少年该有的神采。

    “为夫自然会包容你。”

    两人正说着话,摊主亲自端上来两碗盛得满满当当的云吞,汤汁澄澈,上面飘着碧绿的葱花,“两位官,我瞧着你们面生,这是第一次来天曜城?那你们是选对地方了,我这云团是出了名的好吃,请你们慢慢享用。”

    薛采听完摊主的自卖自夸,迫不及待的捞起云吞咬了一口。果然皮薄馅多,满嘴肉香,那肉馅里面裹了脆嫩的竹笋与新鲜的荠菜,吃起来别有一番风味。

    “真好吃,换做我师傅来,铁定能吃个七八碗。”

    “小心汤汁撒在手上。”崔珩吃的慢条斯理,“若是喜欢,往后还可再来。”

    薛采点头道:“这么好吃,当然得屡屡光顾喽。”

    巳时一到,有几个小摊贩莫名其妙收了摊子,对正要买东西的人摆手道:“老规矩,等他们人一走,我们再回来。”

    他们是谁?

    薛采一头雾水道:“小恩公,为何好端端的生意不做,要着急撤摊?”

    “等会儿就知道了。”崔珩神色淡漠,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专心吃着碗里的云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