巳时一刻,一列头戴大笠帽,顶饰红缨,肩结四垂巾,穿紧身战袄的兵卒突兀的出现在了街首。

    他们在校尉的指挥下一分为二,每经过一个摊位,就收取一锭银子。有的摊主凑不齐,被他们拖拽到大街上,好一阵拳打脚踢。倘若运气不佳遇到脾气暴躁,心肠歹毒的,不仅要挨一顿揍,连摆在摊位上的货物也不能幸免,被全部掀翻在地。

    瓜果蔬菜之类的摔了也就摔了,捡起来勉强能够叫卖。只是苦了卖陶瓷瓦罐的小贩,眼睁睁看着东西被摔得四分五裂,投入的成本当场打了水漂,却无力反抗,只能将一腔恨意憋在心里。

    有几个摊贩早已对此习以为常,脸上的神情麻木不仁。

    “这群人未免太过猖狂。”薛采“啪”一声摔下筷子,热血上涌,义愤填膺道:“光天化日之下,兵与强盗无异,这世道还有没有王法!相公,难道我们要一直袖手旁观?”

    崔珩换了个座位,与薛采紧挨在一起,体贴的拍了拍她的背帮她顺气,“娘子,切莫生气。我和你身残体弱,凑上去也只是讨一顿打,帮不到人反而连累自己。你先按捺性子,听一听摊主怎么说。”

    薛采深吸一口气,知道崔珩话外有话,闷声道:“是我鲁莽了。”

    说话时,正巧轮到了小吃摊主。

    摊主双手奉上一锭银两,一名稚气未脱的小兵神气活现的接过,放进嘴里咬了咬,又用一杆光可鉴人的铜秤核对了一下分量,随后才优哉游哉的赶往下一家。

    小吃摊主过了关,拿起搭在肩上的汗巾抹了把额头,愁眉苦脸的走过来,“两位官,你们是从外地来的,这样的阵仗还是第一回见吧?”

    他给自己倒了碗清水,一饮而尽后深深叹息道:“自打换了城主,我们普通百姓的日子是越来越难过了。从前做生意只需上缴利润的二成,如今收税的名目越来越多,简直是五花八门。但我们老百姓逆来顺受惯了,唯一能做的就是忍气吞声,任人宰割。自古民与官斗都没有好下场。”

    “今日收的是每月一次的常例钱,不管做什么买卖,只要是在外摆摊的一律交五两银子。那些有铺子的得单独缴纳,比我们还多一倍,得足足十两呢。”摊主说着苦笑连连。

    “收税不是衙役的事儿,为何要出动军队?”崔珩问道。

    “这还不是怕有人明目张胆的抗税,当兵的向来粗鲁,可比官差心狠手辣多了。”摊主瞪着眼睛解释道。

    薛采余怒未消,忿忿不平道:“那些人可真是蛮不讲理,做生意的行情时好时坏,哪能每次都按时凑齐。也该体谅别人的难处多宽限几日。”

    “大娘,要是当官的都像你这般宅心仁厚,我们的日子就好过了。”摊主摇了摇头,一脸悲愤道:“每个人都是爹妈生,爹妈养的,但可偏偏要分三六九等,有些人活着就注定要被别人欺压。今日这情形还算好的,上个月,上上个月都当街打死过人。”

    薛采眼中的怒火又重新燃烧起来,“真是岂有此理!”

    她还想再说什么,崔珩夹起一只云吞温柔的喂进了她的嘴里,“娘子,你再不动筷子这云吞都要凉透了。我们路远迢迢赶来天曜城,千万不要因为这件事坏了兴致。税收之事,想得再多也是自寻烦恼。”

    崔珩说得不错,如果天曜城一直在谢舫手里,他们对此当然无能为力。所以只有把它抢回来,才能改变现状,结束惨剧。

    薛采依样画葫芦喂了崔珩一颗云吞,“相公,老骥伏枥志在千里,我和你还得继续努力啊。”

    摊主见两人举止亲密,不无艳羡道:“你们都老夫老妻了感情还如此之好,真是世间少有。”

    崔珩但笑不语,专心致志嚼着薛采喂给他的东西。

    军队一走,双鹤大街上如飓风过境,满地狼藉。

    遭殃的摊主鼻青脸肿的,形象分外狼狈,却仍坚持着把地上的货物捡起来,一摞摞重新堆放到摊位上。这些东西能够换钱,可比他们的命重要多了。

    有不少人上前帮忙,大家同为一条绳上的蚱蜢,见了别人遭难心里都惶惶然,恐怕下一次会轮到自己。除非发达了一跃成为富豪,不然无人能够幸免,这个月掏得出钱并不意味月月都能如此。

    不一会儿,街上整洁如旧,逛街的人与刚才收摊躲避的人全回来了,又是一派繁荣兴盛的景象,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

    蓦地,有人把即将整理好的摊位重新推翻在地,哗啦一声巨响,随之传来一道怒吼。

    那位摊主满脸是血,发泄似的跺着双脚道:“他娘的,老子受够了,这种日子何时才到个头!如果崔城主还活着,如果少城主能继承他的位子,大家何至于落到今天的地步?从前做生意赚多赔少,如今上面的爷个个都跟蚂蟥似的,胃口一个赛过一个,我们赚的还不够他们塞牙缝。”

    有好心人上前劝道:“陈师傅,你不要再说了,这大街上人来人的往万一被谁听见,会惹来杀身之祸的。”

    那位摊主倒是顽固,一点儿也不听劝告,继续痛斥道:“不讲我心里不痛快,大家都是人,凭什么我们受尽欺压。当官者为人父母,不体恤百姓就算了,还变着法子把我们压榨得一干二净。他谢舫锦衣玉食,我们却饥一顿饱一顿,难道这就是天理吗?”

    当街辱骂权贵,大概是做好了豁出性命的准备,只是按谢舫的性子,今日在街上摆摊的谁也逃不过。若是由着他痛骂下去,会有更多的无辜者受到牵连,姑且出手救他一回吧。

    崔珩如此想着,俯身捡起一粒石子,手指轻弹击中了那位摊主的睡穴,他转首望向薛采,“走吧,好戏也收场了,为夫带你去其他地方逛逛。”

    薛采被崔珩拉着手,默默的跟在他的身后,并不知道崔珩要带她去哪里。两人走过繁华的大街,钻进逼仄的小巷,离天曜城的中心越来越远,四野的景象也越来越凄凉。

    一路上,薛采仍在回想刚才的事。

    自古以来有无数的变法者试图厘清种类繁多的税目与各种名目的徭役,有实行“两税法”的,有废旧立新改用“一条鞭法”的,但大多难以为继,半途夭折。

    每隔十年,朝廷便劳民伤财的造一批黄册,数量庞大到连二十余间库房都塞不下,却都是些弄虚作假的玩意儿。一个小小的里长妙笔一挥,良田能变劣地,人丁兴旺的上户摇身一变成了丁口不足的下户,所以征收的银两往往出自最穷苦的百姓身上,乡绅豪强有的是层出不穷的手段来逃避税收。

    久而久之,富的越富,穷的只能卖地卖身,最后沦落为别人的家奴。更可恨的是,下至县官上至宰相,谁不是贪心不足雁过拔毛?真正缴入国库的银两,那是严重缩了水的。

    薛采真心期待,这个世上有力挽狂澜之人。

    一座大厦的根基若被腐蚀了,是经不起风浪,很容易坍圮的。大魏开国至今,也才短短几十年啊。

    崔珩在一座破败的宅院前停下脚步,“娘子,我们到了。”

    薛采回过神,举目望去,这宅院的两扇木门布满了虫蛀,左右悬挂的灯笼上了结了厚厚的蜘蛛网,可想而知这院子被人废弃多年。

    她见四下无人,不再伪装成老太,挺直了腰背道:“小恩公,你带我来这里干什么?”

    “进去看看。”崔珩依然牵着她的手,推开门,跨过一道石头门槛。

    意料之中的,里面的景象甚是萧条。杂草、枯树,以及满地的落叶,似乎除了他们两个人,没有其它活物。

    主屋门楹上的字匾掉在了地上,崔珩一脚从上面踩过,木板发出一阵哀鸣。

    他径直步入屋内,环顾四周道:“许久未来,仍然是老样子。”

    “小恩公,这究竟是谁的房子?”薛采觉得里面阴气甚重,寒风刺骨,提心吊胆地问:“这该不会是鬼宅吧?”

    崔珩瞧着她,半开玩笑半认真道:“怎么一来这里连相公都不叫了?”

    “周围又没有人,何必继续演戏,怪不自在的。”薛采撇了撇嘴道。

    “说不定隔墙有耳,不过未必是人,极有可能是莫名其妙死在这宅院里的一家五口。”

    崔珩森冷的语气,配上周边的环境,一下子让薛采毛骨悚然。

    “小恩公,你可别吓我。”她心跳如擂鼓,连忙紧紧抱住崔珩的手臂,“这破院子没什么好看的,我们快些离开这儿。”

    崔珩却冷冷的拉开她的手,薛采又要抱回去,被他用眼神制止,“我跟你还没熟到搂搂抱抱的份上,望你自重。”

    “相公。”薛采突然开窍了,未经点拨就听懂了弦外之音。

    她换了一副口吻,可怜兮兮道:“好相公,刚才你也说了我们路远迢迢才来一趟天曜城,哪怕你带我去荒郊野岭也比这死过人的地方强呀。”

    “八年前,宅子里确实发生过命案,凶手早已落网。当年年末,我就把它买下了。”崔珩手指摸过桌面,把沾染的灰尘轻轻吹掉,“我想摆脱崔默武自立门户,来这儿住过一年半载。后来崔默武主动求和,我见他可怜重新搬回了城主府,这里便废弃了。”

    莫非是带她来追忆往事?住过人的鬼宅,好歹添了点人的气息。

    薛采心中稍安,又大惑不解道:“是城中没有别的宅子可供选择吗,为何要买鬼屋?”

    “因为便宜啊。”崔珩似笑非笑道:“崔默武的廉洁勤俭是有目共睹的,我虽为少城主,手头也没几个钱。这宅子又大又便宜,当然被列入首选。”

    “那你晚上睡觉不害怕吗?”

    “害怕?”崔珩执起薛采的手,把它放在自己的心窝上,“娘子,这世上比魑魅魍魉更可怕的是人心。一个人若是连人心都不害怕,又岂会怕鬼?”

    他一边说,一边信步走到西面的落地书柜前,单手转动摆放在上方的琉璃花瓶,倏地脚下的青石地板上出现了一个黑黢黢的仅容一人通过的洞口。

    崔珩吹亮火折子,率先跳入黑洞,待双脚落地,把手递给身后的人。

    薛采这次学乖了,与他十指相扣,甜甜叫道:“相公,你这是要带我去哪里?”

    “为夫想带你参观的自然不是这破败的院子,而是与暗道相连的城主府。”

    “你说什么?”薛采难掩心中的惊讶,又有几分忐忑,“这密道竟与城主府相通?那谢舫盘踞府中多时,会不会早就发现这个秘密?”

    崔珩闻言,笃定道:“凭谢舫的才智是不可能发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