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大夫绞尽脑汁,终于想出了一个替代之法。

    虽然不能完全解毒,但至少能延缓毒性的发作。等崔珩解了围城之局,百里霜唾手可得,那些撑下去的人也就有了活着的希望。

    薛采蓦然觉得肩上的担子愈发沉重了。

    因为佛朗机炮是绝佳的守城器械。崔珩有了它,必然是如虎添翼,能打得孔鎏措手不及。如此一来,胜算也就更大,取胜的日子也会提前,中毒之人也能早日解毒。

    翌日清晨,天刚蒙蒙亮,薛采就揣着熬夜绘制的图纸,赶到了城西铁匠铺。

    张铁匠是个瘦瘦高高的男人,薛采找到他时,他正光着膀子在火炉前打铁,赤红的火光映在他干瘪的脸上,照得一双眼睛更加专注有神。

    风箱呼啦呼啦响,锤子不停地敲击在铁块上,火星四溅。

    薛采连忙往边上躲了躲,“大叔,崔珩让我来找你,你能否停下来听我把事情讲一讲?”

    张铁匠充耳不闻,他仰起脖子喝了一口烈酒,尽数喷洒在铁块上。

    火焰腾空而起,倏忽之间把铁块烧得彤红。

    张铁匠用铁铗快速的把铁块夹到大铁墩上,一番铁锤上下,一串叮铛声响,铁块便随着张铁匠的动作延展成了薄片。

    吱啦一声,张铁匠把打好的铁器插入水槽,一阵白烟袅袅升起,淬火算是完成了。

    他抹了一把脸上的热汗,这才有空搭理薛采。

    “你刚才说,是谁派你来的?”张铁匠的声音过分嘶哑,好像喉咙里卡了什么东西,不能顺畅的发声。

    “崔珩。”

    “你是他什么人?”张铁匠似乎不相信薛采的说辞,“既然是少城主派你来的,可有信物为证?”

    薛采差点被问懵了,片刻才道:“信物没有,但是我有崔城主赠送的匕首,要不给你看看?”

    说着,从怀里取出匕首递过去。

    接住匕首的手指节膨大,皮肤皲裂粗糙,上面有烫伤也有利刃割出的刀口。

    张铁匠犀利的目光从匕首缓缓移到薛采脸上,“木槿和兰花是一对,这匕首是数年前我为老城主打造的。说吧,你找我有什么事?”

    薛采绕过炉子,走进铁匠铺里面,把一沓纸铺在唯一的一张桌子上,“大叔,这是佛朗机炮的构造图,下面这截管身细长的是母铳,配有准星和照门,上面这截是子铳,装填弹药用的。”

    “我在前人的基础上稍加改造,一个母铳配九个子铳,弹药射击的连贯性也就更好。你看,这样一件东西最快需要多久能造出来?数量嘛肯定是多多益善,有一个铁模铸炮法,其法至简,其用最便,不知道大叔听说过没有?”

    张铁匠翻动纸张,一遍看完后又重头看了一遍,“这图纸是你画的?”

    “是的。”薛采见张铁匠皱着眉头若有所思,忐忑不安的问道:“是不是有什么难处?”

    “给我五天时间,我会把铁模铸好。”

    话音刚落,一名头戴绒帽,身穿褐衣,背上用蓝色丝线绣着“天曜专送”的少年,脚不沾地的从铁匠铺门口飘过,甩进来一袋东西,“张大哥,接住,今日的早饭。”

    张铁匠大手一抓,拆开包装后好一顿狼吞虎咽,接连吃下了六个热气腾腾的肉包子。

    他从脚下的木桶里舀起一瓢凉水,咕咚咕咚一口气饮尽,然后打了个舒畅的饱嗝。

    张铁匠见薛采仍杵在原地,正目不转睛瞧着他,眉头皱得更深,“我就是个粗人,让你见笑了。”

    薛采连忙收回视线,作揖道:“佛朗机炮就有劳大叔费心了,那我五日后再来。”

    **

    天色渐亮,城主府门口排起了长龙似的队伍,大家伙有说有笑的,或彼此问好,或唠叨些日间趣事,丝毫不见围城中的凄惶与低迷。

    不远处,一位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青年爬下牛车,双手提着木桶热情洋溢地同别人搭讪,他想要借机插入队伍,却被前后数名妇人围住了指着鼻子叱骂,还挨了数不清的白眼。

    “各位大娘大婶,行行好!我家有七十岁老母卧床不起,正急着要一口水喝。”

    “哼,昨日也是这番说辞,信你才有鬼。”

    “谁家不着急用水,大家都安安分分的排队,就你脸皮厚好意思插队。”

    “就是,想早点喝上水,你得趁早来啊。你瞧我们大家伙,谁不是三更半夜就起来排队了。”

    “滚!”

    最后一位大娘目若闪电,声若洪钟,简单一个字就把青年震得哑口无言,灰溜溜的跑到队伍尾巴上去了。

    大娘们旗开得胜,满面自豪,聊天聊得比先前更为起劲。

    薛采遥遥望见这一幕,捂着嘴巴笑得眉眼弯弯,她正准备从侧门入府,却被一位大娘喊住了。

    “小丫头,你过来。”大娘笑眯眯的朝薛采挥挥手。

    薛采愣了愣,走过去,一脸疑惑道:“这位大娘,你有何吩咐?”

    大娘目光如炬,仔细端详着薛采,从头到脚,一点不放过,随后露出满意的神情,“小姑娘长得倒是水灵,至今可有婚配?”

    “暂无。”薛采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但还是选择了说实话。

    大娘们立刻炸开了锅,争先恐后的凑到薛采面前。

    “小姑娘,你今年贵庚?家住何方?父母安在?家中可有兄弟姐妹?父母是做什么的?兄弟姐妹又是做什么的?”

    “哎呦,你问这么多干什么。人家能跟着少城主,自然是家境清白,品行端正。丫头,你听王大娘和你说,朱雀街上有一户人家,世代经商,家底殷实。他们家中长子一表人才,今年二十有五,尚未娶妻。你看什么时候有空,大娘安排你们见一面。”

    “行了,王大娘,士农工商,商排最末。小丫头,你还是听我说,凤翔桥边的林家世代为官……”

    话未说完,又一位大娘插嘴道:“官?衙门里的算手也能叫官?这官能比芝麻大多少啊。”

    “都给我闭嘴,人是我叫过来的,有话当然我先说。小姑娘,依我之见,还是双鹤大街的秦家小儿与你最登对。那秦公子模样俊俏,学富五车,才高八斗,拳脚功夫也甚是了得。如今在少城主身边效力,将来谋个一官半职不成问题。”

    “你可别祸害人,那秦公子不近女色,说不定是个断袖。”

    叽叽喳喳的,好像有成千上万只鸟儿在耳畔鸣叫。

    薛采趁她们争执不休,没工夫管她的时候,拱了拱手道:“各位大娘,你们的好意我心领了。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她一口气跑到莫言堂,望见莫大夫与徐梦洁正弯着腰给高烧中的百姓喂药。

    这药十二个时辰服用一次,一刻也不能多,一刻也不能少。

    现如今,城主府里人手短缺,百来个病人莫大夫一个人两只手着实照顾不过来。昨日,他三番五次来请她帮忙,但她紧锁着房门,专心致志的绘制图纸,手中的笔一刻也不敢停。

    莫大夫气得在门外跺脚,直骂她没心肝,忘恩负义,弄得她心里十分过意不去。

    后来听说,徐梦洁自告奋勇去了莫言堂,焚膏继晷,到现在也没歇息过。

    “莫大夫,我来帮你。”地上横七竖八躺满了人,薛采踩着空隙,小心谨慎的走过去。

    莫大夫望见薛采,没好气道:“一边呆着去,别来捣乱。”

    薛采继续往前走,“徐姐姐,你都忙了一晚上了,让我来替你吧。”

    徐梦洁喂完最后一勺药汁,直起腰,满面忧容道:“你看还有这么多人等着吃药,我哪里敢休息啊。”

    说着,端着药碗,雍容大方的与薛采擦肩而过。

    薛采转过身跟上去,见莫言堂旁边的院子里摆满了大大小小的火炉,上面架着土黄色沙罐,正用文火熬着药汤。

    徐梦洁拿起一块湿毛巾,裹在沙罐的耳朵上,慢慢的把里面的东西注入碗里。不知怎的,她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眼看滚烫的药汁就要撒在她细嫩光滑的手背上。

    “徐姐姐,小心!”薛采无暇多思,右手抓住沙罐另一只耳朵,及时把它扶稳。

    徐梦洁似乎跳了一跳,毫无征兆的松开了沙罐。

    如此一来,沙罐所有的重量都落在了薛采手上。她强忍着疼痛,把药汁全部倒进碗里,一滴也不敢浪费,然后才把滚烫的沙罐搁在地上。

    徐梦洁见薛采的手指被烫伤了,严重的地方连皮都掉了,如梦初醒,眸中泪光闪烁,羞愧道:“是姐姐的错,我怎么不知不觉就走了神,连个药罐子都拿不住。”

    “徐姐姐,你不必自责,一点小伤而已。”薛采简单包扎了一下,“身体过度劳累,确实容易走神,这里有我,你快回房睡一觉吧。”

    “可是,光你和莫大夫两个人怎么顾得过来?”徐梦洁犹豫不决,一再推辞。

    “昨天你们是怎么撑过来的,今天照样可以。”薛采不再废话,把徐梦洁推出院子,“你就不要操心了,有时间好好陪糯米团子。”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徐梦洁浅浅一笑,背过身往外走时,脸上只剩下讽刺。

    莫大夫回到院子,没有看到徐梦洁的身影,倒是薛采在那儿忙碌个不停,“昨天不乐意,今儿个改主意了,抢着来帮忙了。你们姑娘家的,真是善变。”

    “莫大夫,你别生气了。昨天我真的有事,不是故意拒绝。”薛采往炉子里添了块炭,继续研磨草药。

    “你手怎么了?”莫大夫眼尖,一下子就发现薛采手指上缠了布条。

    “被烫到了,不碍事。”

    “你这个丫头,总是喜欢逞强。快过来,让老夫瞧瞧。”

    薛采不敢拂了莫大夫的好意,配合的把手伸过去。烫伤的创口似乎比之前更严重了,褐色的皮肤起了鼓鼓的水泡,掉皮的地方正往外溢出鲜血。

    那殷红之血汇聚成流,从指尖滴落到了打开盖子的沙罐里,与棕褐色的药汁相混合。

    薛采哎呀一声。

    “怎么了?”莫大夫处理完伤口,重新把手指包扎好,“什么事大惊小怪的?”

    “我的血掉进药罐子里了。”薛采好像做错事的孩子,小心翼翼的问:“这药还能喝吗?”

    “能喝,当然能喝。”莫大夫哈哈一笑,开玩笑道:“药里掺了血,人间一大补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