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采用竹镊子一一拔掉嵌入崔珩掌心的碎瓷片,然后在伤口处抹上厚重清凉的药膏,缠上纱布,“小恩公,今后我们都得好好爱惜自己,不可再自我伤害了。”

    崔珩用另一只完好无损的手托着脑袋,烛光在他脸上跳跃,忽明忽暗,“我受的不过是些小伤,不像你,完全不知分寸,总让人担心。”

    薛采经他这么一说,莫名生出几缕心虚感。

    她抬起眼眸,正巧与崔珩四目相对,只见他望向自己的目光专注而缱绻,好像天地间除她之外,再也没有什么能够吸引他的视线。

    薛采感到别扭,神色也有些不自然。

    自从得知崔珩对她怀有的情感,纵然不安在心上,却再也不能像从前那般坦然了。她想只要不回应,不搭理,他眼神中灼灼的温度总有一日会冷却,心里噗嗤噗嗤燃烧的火苗也总会熄灭。

    她得坚持住。

    既要镇定依旧,与从前一样关心照顾崔珩,又要与他保持该有的距离,不能让他的绮念愈演愈烈。

    崔珩一眼就能洞悉薛采心中的想法,却装出毫不在意的模样,稀松平常说了一句:“夜深了,你回房歇着吧。”

    徐徐图之,徐徐图之。

    他不断的提醒自己,吐露深埋在心底的眷恋后,其实可以更加无所顾忌,但担心急于求成会吓坏薛采,只好忍耐着,一步步来。

    他相信,总有一日他的鱼儿会主动咬钩。

    她是他的,谁也抢不走。既然如此,悠悠岁月,他愿意耐着性子等一等,不以城主之尊,报恩之名去胁迫她。

    薛采刚退出书房,合上房门,就听见后院传来了一阵嘈杂的喊声。

    “抓刺,抓刺!”

    这天曜城真是一刻也不得安宁啊。

    她循声而去,但见时宁手执长剑,与一名乔装成府中侍卫的男子缠斗在一起。

    时宁一招一式甚是凶狠,剑气织成天罗地网,不给对方喘息之机。

    令人奇怪的是,那位男子的武功明明在时宁之上,却始终不愿使出全力。那水蛇般舞动的长鞭将要挥打到时宁的身体时,男子往往会卸去大半的力道,让鞭子陡然转个方向。

    如此打法,自然是时宁占了上风。

    不对!

    薛采定睛细看,其实时宁并没有讨到半分便宜。那男子虽然不打算伤害她,但同时把自己保护得滴水不漏,一时半会儿,时宁不可能轻易将他制服。

    时间拖得越久,体力消耗越多,对时宁也就越不利。

    赶来擒贼的侍卫围成了一个包围圈,大家右手纷纷按在佩刀上,却迟迟不加入战斗,多少有些装模作样,袖手旁观的意思。

    薛采走上前,用手肘捅了捅其中一位小哥,“你们怎么傻站着不动?”

    “时统领吩咐了,谁也不准插手,否则军法处置。”

    啧,看来那名刺对时宁而言有几分特殊,不然早就速战速决,不值得这样耗费精力。

    时宁是想凭一己之力亲手将他擒获?

    那人究竟是谁呢?为何时宁招招带恨,不遗余力的要将其置于死地,似乎还恨不得将其挫骨扬灰?

    薛采借着灯笼昏黄的光线遥遥望去,竟觉得对方颇为眼熟。

    蓦地,鞭子紧紧缠住了时宁的腰身,男子用力一拉,时宁顺势倒进了他的怀里。

    众目睽睽之下,男子张嘴咬了咬时宁的耳垂,用仅有两人才能听见的声音道:“我说过,无论你逃到天涯还是海角,我都有办法把你抓回去。”

    时宁恼羞成怒,情急之下拼尽内力挣脱束缚,“孔鎏,战场上侥幸让你逃过一劫,既然你不识好歹,主动送上门,那今日就是你的死期。”

    孔鎏?

    没错,那人就是孔鎏。

    听闻孔鎏战败后,带着仅剩的人马涉江逃跑了,怎么会去而复返,自投罗网呢?是想孤注一掷,暗杀崔珩,扭转败局,挽回颜面?

    不,他明显不是冲着崔珩来的,倒像是为了时宁。

    所以,他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鲜为人知的纠葛?

    而且对时宁而言,那是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

    薛采胡思乱想之际,时宁似乎找到了孔鎏的破绽,十招有九招攻向他的腹部。

    未几,孔鎏的脸色越来越苍白,被时宁攻击的小腹有源源不断的鲜血流出来。

    很明显,这个地方旧伤未愈。

    两人又过了数招,时宁手中的剑停在了孔鎏的咽喉处,逼近再逼近,下一瞬就能划破他的喉咙,“你输了。”

    孔鎏望着时宁,好像望着一个试图与大人抗争的小孩,神色中不带丝毫阴鸷与戾气,唯有无限的宠溺与包容。

    小孩暂时的得逞,不过是大人不想与她计较罢了。哪里有小孩能逃得出大人的五指山。所以,也就纵容她,暂且让她赢一次。

    “我赌你不敢杀我。”

    时宁冷冷笑了笑,“你说的没错。来人,把他押下去,听候少主发落。”

    “可惜了,崔珩也未必有胆量动我。”孔鎏一点也没有身为阶下囚的自觉,被人押解时,倨傲轻慢依旧,就差把自己当成是城主府里的主人了。

    他走着走着,回过头对时宁露齿一笑,“不要忘了我曾经说过的话,你逃一次,我就狠狠惩罚你一次。”

    这话不知哪里刺激到了时宁,她目中杀气毕露,恨得咬牙切齿,浑身哆嗦,连向来平稳的语调也起起伏伏,“好,我等着,看你能不能在少主手中留下一条狗命。”

    **

    孔鎏入水牢的第十天,大魏派来了第一拨使臣。

    那些峨冠博带,巧舌如簧的说带着成箱成箱的厚礼,却一个个的优越感十足,态度嚣张跋扈。在他们眼里,天曜城不过是座弹丸小城,圣上派他们来议和,已经是给足了面子。

    可惜的是,崔珩不仅不知感恩戴德,还极其不识抬举。

    他先是不理不睬,把一群人晾了好几天,随后只派去一名微末的小吏参与磋商。那小吏一问三不知,饶是使臣们舌灿莲花,却也是对牛弹琴。

    天气越来越燠热,使臣们住在简陋肮脏,蚊虫乱飞,跳蚤成群的栈里,浑身上下被咬出数不清的大包小包,实在是奇痒难忍,又因接连数日无法沐浴清化,身上更是酸臭无比。

    但他们身负皇命不能无功而返,只好忍气吞声,纡尊降贵,擅自绕过小吏,一而再再而三的去城主府里叨扰。

    崔珩偏偏铁了心的闭门不见,他们越是着急,他越是悠闲,一天天的待在书房里看书练字,唯独留下薛采与他日日相对。

    那负责接待的小吏也越发从容淡定,不卑不亢,拿出虚与委蛇的看家本领,议和也不议了,逮着空就带他们入军营,上城楼,下监狱。

    那些使臣一见天曜城大战之后仍兵强马壮,元气十足,数台佛朗机炮威风霸气,一台就能炸毁一座山头,心里就愈加惴惴不安,不复先前的盛气凌人,反而时刻担心自己的小命会留在天曜城。

    如此这般过了半月,使臣们饱受摧残,终于熬不住了,灰溜溜的逃回了皇都。

    没几日,第二波使臣又踌躇满志,浩浩荡荡的出现在了城里,与之同行的是万两黄金,万匹丝绸,数百头牲畜,以及两道圣旨。

    第一道圣旨替崔墨武洗刷了冤屈,并不计前嫌,大大方方承认了崔珩新任城主的身份。另一道圣旨更是为年近双十的崔珩着想,萧闵怀决定忍痛割爱,将大魏最得宠,最贤良淑德的七公主许配给崔珩为妻。

    崔珩一边吃着薛采剥给他的葡萄,一边好脾气的听完了宣读的内容,然后当着众使臣的面撕毁了圣旨。

    手一扬,纸屑漫天飞舞。

    “大胆!”

    “放肆!”

    “你这是想造反!”

    “你眼里还有没有圣上!”

    崔珩挑了挑眉,废话也不多说,直接命人将这些聒噪的苍蝇赶出了府。

    天曜城向来独立于世,只不过当初崔墨武与大魏皇帝情同兄弟,才甘愿为其效犬马之劳。

    结果呢……

    崔珩不由冷笑,崔墨武因谁受的冤屈,他这辈子都不会忘。还有,他继任城主之位是顺理成章之事,用不着大魏来点这个头。

    至于联姻,崔珩笑得更冷。

    城主夫人的位子是留给薛采的,谁敢来抢,他就杀了谁!

    使臣再次铩羽而归。

    大魏皇帝萧悯怀勃然大怒,他脚踩累累白骨登上的帝位,向来铁血无情,何时受过这样的窝囊气,当即让大将军李敖点兵出征,势必要将天曜城收入囊中,以绝后患。

    主和派在尚书周翔的带领下,当庭抗争,他们陈述的理由不外乎两条。

    一是大魏国库空虚,大量的真金白银花在了修建宫殿,奢靡享乐上,能用于军饷的,着实有限。

    二是经天曜城一役,大魏损失惨重,兵力已大不如前,而且天曜城的火器实在让人丧胆。唯有议和才能解燃眉之急,拉拢崔珩后,可用温情将其麻痹,趁其松懈防备一举将他攻下。

    萧悯怀独断专横惯了,寒过许多心腹大臣的心,但这一次他思量过后,竟应允了。

    周翔与信阳侯孔辉相视一笑,彼此心照不宣。

    若不是孔鎏落入了崔珩手里,激进如孔辉肯定主战。但他膝下仅有孔鎏一个儿子,打小对他宠爱有加,哪怕他为了一个卑/贱的女人误入歧途,也丝毫不影响他对孔鎏的器重。

    议和不成的话,孔鎏必然首当其冲,哪里还有命活着回到大魏?一想到孔鎏会惨死,孔辉就一整夜一整夜的合不上眼,愁白了大把大把的头发。

    所以,孔辉早已命人偷偷瞒下孔鎏被捕的消息,不然萧悯怀肯定能猜到他才是主和派的幕后主使,事情也就不会进展得如此顺利。

    事不过三,这一次议和一定得成,否则他要让那些办事不利的使臣血债血偿!

    又过了□□日。

    第三批使臣战战兢兢的来到天曜城,他们做梦也没想到自己受到了礼遇,不仅住着天字第一号房,吃着山珍海味,议和之事还没等他们提出口,刘旭阳就代表崔珩同意了。

    刘旭阳会见使臣的同时,薛采在桌面上铺开了一卷大魏的舆图,指着用朱笔圈出来的州县道:“小恩公,硫磺与硝石已派人寻到,眼下我们最缺的是铁矿。根据我师父藏书的记载,这些州县铁矿石丰盈,若能悄无声息的开采,就地冶炼,打造成火器,攻下大魏将如探囊取物。”

    “异想天开。”林星云翘起二郎腿,边吃糕点边道:“除了陆家有座山头可随意开采,其他的,朝廷一律禁止。那些当官的不怕丢了头顶的乌纱帽,凭什么帮你们,况且谋反是死罪,好端端的官不当了,要在你们身上下注,他们活腻了吗?”

    “陆家?哪个陆家?”薛采问崔珩,“为什么他们有权开采矿山?”

    “大魏开国之君受过陆家恩惠,践祚后赐了梧州的矿山给他们。”林星云抢着回答。

    薛采手指点了点舆图南边的角落,沉吟道:“梧州有两座铁矿山,如果能得到陆家的帮助……”

    “又是痴人说梦。”林星云无情打断,“陆家对大魏忠心耿耿,一到年底就心甘情愿供奉大笔银钱,萧悯怀对他们也不薄,你用什么撼动人心?”

    “行了,林星云,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崔珩安慰薛采,“此事交由我来处理,你且安心在府中研制火、器,其他的无需多虑。”

    “梧州,陆家。”薛采嘴里念念有词,不知想到什么,满脸兴奋道:“我师兄姓陆,家住梧州,说不定跟这个陆家关系匪浅。可惜莫大夫已经辞行,不然可以向他打听打听。”

    “薛采。”崔珩沉下脸道:“我说了,此事我会处理,你是信不过我吗?”

    “小恩公,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想帮你的忙。你答应议和,不就是想趁这段时日韬光养晦,增长实力吗?”

    “你师兄叫什么?”林星云继续插嘴。

    “陆哲翰。”

    “陆哲翰?你师兄竟然是陆哲翰?难怪那晚玩游戏,你在崔珩与他之间,义无反顾的选了后者。哎呀,小采,你身边可真是贵人环绕啊。来,快过来让哥哥我蹭蹭锦鲤之气。”

    薛采也不笨,听了林星云的话,回想起陆哲翰浩浩荡荡的商队,当即猜到了他的身份。只恨自己以前不知道,身边竟然有这么一座金山,不然,早就年年问他讨压岁钱了。

    攒到现在,也是一笔巨款,何苦再过什么穷酸日子。

    “小恩公,我们即刻启程去梧州,或许师兄念在同门情谊上,会出手相助呢?”

    “你想见他?”崔珩冷眼逼视薛采,“你当我死了吗?”

    他拿起砚台,砸向林星云,“滚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