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星云前脚刚滚,徐梦洁后脚就到,妍丽的脸上带着不加掩饰的怒气。

    “你答应议和了?”以前她与崔珩相处,总带着点刻意的讨好,此时此刻却撕掉了温柔娴淑的假面,语气变得咄咄逼人,劈头盖面问道:“你忘记萧闵怀,孔辉是怎么联起手来陷害你爹的?还有孔鎏,他又是怎么费尽心思折磨你的,这些你全忘了吗?阿珩,你怎么能答应议和?你对得起死去的每一个人吗?”

    “时过境迁,有何不可?”崔珩慢条斯理的在宣纸上作画,对愣在一旁,犹豫着要不要告退的薛采道:“不许走,过来研墨。”

    徐梦洁怒火更炽,一心想把薛采赶出去,“阿珩,我有话和你说,外人在场不方便。”

    崔珩手中的笔一顿,望向徐梦洁的眼神中透出寒意,“外人?如果有什么话不能当着她的面讲,我也没必要听。”

    “阿珩。”徐梦洁恨恨的瞪了薛采一眼,索性当她是空气,把憋在心里的话一股脑儿说了出来,“你怎么能如此对我?以前我们三个人意气相投,形影不离,是因为萧珏不在了,你才刻意疏远我,冷落我的对吗?如今你贵为城主,还有谁敢嚼舌根,我都不怕闲言碎语,你在怕什么?”

    “徐梦洁,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徐梦洁说着说着,声音哽咽,“你信誓旦旦答应萧珏会护我们母子周全,可一转眼,你就和萧闵怀握手言和了?萧珏泉下有知,能瞑目吗?一旦萧闵怀得知念儿的存在,他还能平平安安的长大?这个世上,萧闵怀和萧念注定只能活一个,就像当初萧闵怀和萧珏也只能活一个一样。”

    “徐梦洁,我最后再和你说一遍,我崔珩立下的誓,从来不会忘。”崔珩搁下狼毫笔,直截了当道:“但是议和是我与萧闵怀之间的事,还轮不到你来插手。”

    “好,阿珩,既然你铁了心要置我们母子于死地,那今日我就撞死在这里,如了你的愿。念儿可怜,小小年纪没了爹娘,恐怕此生只能受人欺凌。不如就请你施以贵手,趁他什么都不懂赶紧把他掐死得了。”

    话音落地,徐梦洁一头冲向房中木柱。

    “徐姐姐,不可!”薛采拔腿跑过去,紧紧抱住徐梦洁的腰身,在螓首距离木柱子还有几寸远时,生生将她拦了下来,“既然你把希望都寄托在小恩公身上,就必须无条件的信任他,怎么能做傻事?”

    “放手。”徐梦洁气得用力去掰薛采的手指,连抓带掐,下了狠劲,“你算什么东西,用不着你来多管闲事,插嘴说教。”

    “薛采,过来。”崔珩见徐梦洁如此辜负薛采的好意,当即阴沉着脸道:“她想死,就由着她,你看她也不领你的情。”

    “小恩公,你莫要火上浇油。”薛采“嘶”的一声,连忙松开手,揉了揉差点被掐出血的手指,叹了口气,正色道:“议和只是权宜之计。大魏虽然比不上从前国富民强,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我们想以少胜多,既要智谋也要实力。况且天曜城刚刚解了围城之困,总要给将士们喘口气。”

    徐梦洁听了薛采之言,知道崔珩没有放弃攻打大魏的计划,稍稍安了心,嘴上却道:“我只知道一鼓作气,趁胜追击,既然是仇人就没有言和的必要。”

    崔珩把薛采拉回自己身边,发现薛采的双手上布满了深深浅浅的指甲印,忍耐着没有发作,讽刺徐梦洁道:“没想到你这么有能耐,看在萧珏的份上,兵马我给你,仗就由你去打。”

    徐梦洁在崔珩没有温度的注视下,面色一白,期期艾艾道:“阿珩,你莫要开我玩笑。念儿该睡醒了,我这就去瞧瞧他。”

    在徐梦洁夺门而出前,薛采突然把她喊住,“徐姐姐,有一件事我不得不提醒你,你与那孩子身份特殊,切记要隐藏好自己,万万不能暴露。”

    这是在告诫她平时要深居浅出,低调行事?

    徐梦洁讥讽的目光在薛采脸上转了一圈。

    她倒是仗着崔珩的宠爱得意忘形起来了?也不瞧瞧自己是什么身份,一个出身微末的奴婢有什么资格,有什么立场,用这种自以为是的口气,来和她说这番话。

    心里虽这么想着,面上却不能表露出来。

    徐梦洁福了福身,牵起嘴角道:“多谢妹妹提点,刚才是姐姐莽撞了。”

    转身离开的刹那,那抹笑意像昙花般瞬间凋零。

    到了屋外,徐梦洁攥紧双手,越想越气。她如此缺乏安全感,还不是因为崔珩不似萧珏,对她俯首帖耳,有求必应。在萧珏那儿,她向来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

    所以,她要得到崔珩,只有得到他,才能让他听从她的使唤,乖乖的替他们母子卖命。如有一日念儿登基为帝,也需要一座靠山,以及一个卓然不群的辅佐之人。

    不管是眼下,还是未来,崔珩都是不二之选。

    当然,在此之前必须除掉薛采那个眼中钉肉中刺。

    **

    屋内,崔珩没好气的问薛采,“你为何次次都要在我面前帮外人说话?我就不值得你维护吗?”

    “不是。”薛采摇了摇脑袋,“说真的,徐梦洁是死是活跟我没关系。我是怕她今儿个撞死在这里,毁了你立过的誓言。而且眼睁睁的看着一个人在自己面前触死,不吉利啊。我们将来还要打数不清的仗,不能碰这个霉头。”

    崔珩心情稍霁,“这么说来你是在为我考虑。”

    “不然呢。不过我先说清楚了,这完全是出自报恩之情。”

    崔珩心情又变差了,摆出一张臭脸,“这事用不着你反复提醒。你没有心,我还有心。话说回来,你真没必要和徐梦洁解释那么多。”

    薛采重新开始研墨,撇了撇嘴角道:“你看她气冲冲闯进来的模样,不解释清楚能行吗?她如此不管不顾,倒是个祸端,着实让人担心会给你惹麻烦。”

    崔珩心情又好了那么一点点,他提起笔在未完成的画稿上泼墨挥洒。

    半晌,崔珩收笔,吹墨,将画纸递给薛采,“送给你。”

    “送我的?”薛采将信将疑,“为何要送画给我?”

    她接过画纸,仔细欣赏,慢慢品味。

    纸上画面恬静温馨,一妙龄女子席地而坐,托腮望向正在拂琴的男子,两人目光交汇,情意缠绵。不远处,风过竹林,似乎能听见沙沙声。

    画工很精湛,但薛采心头有一丝疑惑,“小恩公,画中的姑娘与我有七八分像,想必就是我了。那弹琴的男子又是谁呢?我为何要用这种痴迷,垂涎,不知羞耻的目光盯着他?好像在盯一盘菜,下一瞬就要将他拆吃入腹,怪可怕的。”

    崔珩咳了咳,耳根有些泛红,“那人是我。”

    “哦,我想想也是。”薛采很是理解,说书的,作画的,不都一脉相承,喜欢编自己向往的人生,绘自己憧憬的画面。

    她把画还回去,“还是你自己留着吧。”

    “行,你不要我撕了。”

    崔珩忍下心头委屈,当真是言出必行,一点也不珍惜自己的墨宝,说撕就撕。

    幸亏薛采动作快,及时抢救了下来,“等等,等等。撕了还挺可惜的,你是第一个为我作画的人,我姑且收下了。”

    说着,将画纸对折再对折,勉为其难纳入袖中,生怕被旁人看了去,滋生多余的误会。

    这幅画,估计这辈子都不会打开来看了。

    崔珩不知从哪搬出来一架七弦琴,吹了吹积在上面的灰,含笑道:“你要不要听我拂琴?”

    他也不管薛采答应不答应,一撩衣袍,风度翩翩落座。

    铮——

    薛采忙不迭捂住耳朵,“小恩公,是不是这琴久未被人弹奏,音准出了问题?”

    崔珩刚刚恢复成正常颜色的耳根,复又红成了一道霞光,“许是如此,改日等我调好了,再弹奏给你听吧。”

    前来禀报要事的时宁立在门口,也被尖锐的琴声吓了一跳。在她的印象里,城主不善弹琴,也憎恶弹琴。当初老城主硬逼着他学,他叛逆心强烈,越学越差,怎么今日主动献曲?

    是为了讨好薛采?刷好感度?

    照目前的情形来看,好感没刷成,还有点适得其反,事与愿违啊。

    “城主。”时宁出声打破书房内的沉寂与尴尬,“大魏使臣前来辞别,是否让他们把孔鎏一并带走?”

    “小恩公,既然你与时统领有要事相商,那我先告退了。”薛采低垂着头,尽量掩饰唇角的笑意,一口气跑到老远老远的地方,才肆无忌惮的笑了出来。

    原来冷漠如崔珩,也有这般可爱的一面。

    那琴被奏响时,交织在他脸上的错愕,震惊,不甘……至今回想起来,仍让人捧腹大笑。

    有情绪的崔珩,比隐藏情绪的崔珩,有趣多了。

    薛采一走,崔珩随即恢复了平静,“既然已经议和,人给他们就是。”

    “属下领命。”时宁面无表情道。

    崔珩用指节有一下没一下的敲打着桌面,“不过,给他们活的就行。时宁,你与孔鎏之间早晚该有个了断。这事,你看着办。办成什么样,都有我给你撑着。”

    “谢城主。”

    时宁清冷坚毅的脸上出现了一丝裂缝,那些埋葬在心底的情绪,那些不敢触碰的回忆,那些不堪回首的过往,都因崔珩的话向她奔涌而来。

    她不禁回想起三年前的一个雨夜。

    彼时,崔珩离开天曜城在皇都求学,身边只留了她一个暗卫。

    太学生中鱼龙混杂,孔鎏是其中最嚣张跋扈,为所欲为的一个。那些家世普通,趋炎附势的学子,整日里溜须拍马,为虎作伥,欺凌弱小。崔珩很看不惯,自然而然的,与孔鎏龃龉不断。

    孔鎏心胸狭窄,多次设计陷害崔珩,刁难,下绊子实属家常便饭。她作为崔珩的贴身侍卫,自然以保护崔珩的安全为己任,所以打算先下手为强,除掉孔鎏。

    结果计划失败,反而落入了他的手里,受了好几日的羞辱与折磨。再后来,她逮着机会,伤痕累累的逃了回去。

    那时候,她痛不欲生,却没有能力为自己报仇,差点儿含恨自尽。

    直到一个骤雨倾盆的夜晚,豆大的雨点敲打门窗,她几乎分辨不出崔珩的敲门声。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决定打开门看一看,而崔珩已在屋外被雨浇透,却一直耐着性子等候着。

    “时宁,忘了那些不愉快的事,好好活着。仇,我会报。”

    雨水顺着崔珩的发梢滴落。

    滴答,滴答。

    好似滴进了她的心里,然后化作了她的泪水。

    她扑倒在崔珩怀里,痛哭失声,不能自已。

    后来,她才知道就是那个雨夜,崔珩敲断了孔鎏一条腿。

    了断,是该做个了断了。

    让一切都结束吧,让往事化为灰烬吧,她再也不会坠入噩梦。

    想醒却醒不过来,想挣扎却挣扎不了。

    她还是时宁,那个清白的,干净的,一尘不染的时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