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在门外候着,待会儿不管听见什么动静,没有我的命令不准进来。”

    吱嘎——

    牢房锈迹斑斑的铁门被人从外面拉开,突然闯入的火光驱散了室内浓重的黑暗。关在里面的囚犯听见声响,自然而然的将脑袋转向来人。

    他愣了愣,随后残暴冷戾的脸上浮现出明显的笑意,整个人像掉进了蜜糖罐子里,由内而外抑制不住的散发甜蜜,“阿宁,你终究还是舍不得我。”

    这是他鲜少在人前表露的一面。

    世人只道孔府公子嗜血如命,好胜心强,报复心重,以为他不长人心不懂人情,一味只知杀戮。却没想到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视人命如草芥的公子在心爱之人面前,也如常人一般情意绵绵,含情脉脉。

    时宁虽有幸见识他这一面,却从来不肯买账。

    这世间也只有她,敢拒他于千里之外。

    时宁放下手中的烛台,见孔鎏出了水牢,就换进了整洁干爽的牢房,虽四壁皆是坚不可摧的岩石,到底不用再受老鼠,臭虫的侵/犯,冷冷一笑道:“城主对你还是心慈手软了点。”

    “那你呢?就这么见不得我好?”

    时宁扬眉不答。

    “跟我回去吧。”孔鎏说着,从石榻上起身,迫不及待的想把时宁拽进怀里,牢牢禁锢。

    手镣脚镣随着他的动作,发出叮铃当啷的碰撞声。

    时宁制止道“就坐在那里,我和你聊聊。你若敢靠近一步,我立刻就走。”

    她离得那么远,以脚镣的长度,自己伸长了手臂也够不着她。而且,他们两个人几经辗转才见上一面,孔鎏当真害怕她会一走了之,毕竟自己还受制于人,不能轻而易举的把她抓回来。

    想到最后,孔鎏到底还是妥协了,依言坐下,“你想聊什么?”

    “既然已经逃脱了,为何还要回来?”时宁用发簪拨了拨灯芯,室内比先前明亮了些,能清楚的看到孔鎏脸上疲态尽显。

    “你答应了会留在府中等我,为何又要逃?”孔鎏不答反问,语气中添了点挫败。

    “天曜城才是我应该留下的地方。”

    “可是,我和你承诺过,会把它打下来送给你。”孔鎏皱起眉头,“你为什么不愿意相信我?一而再再而三的践踏我的真心?”

    “你要送我什么?”时宁一边把玩簪子,一边讥诮道:“一座没有灵魂的城池?你觉得我会稀罕?”

    “你来做天曜城城主,有什么不好?”孔鎏从时宁的眼神中看出了她的不屑与抗拒,眉头皱得更深,“就非得为崔珩卖命,你才开心?那么我呢,你就从来不为我考虑?”

    “我在途中得知你逃跑的消息,不啻于五雷轰顶。你不是没有逃跑过,可我以为相处了这么久,你的心总该被我捂热了,捂软了。前段时间,你也会好声好气的和我说话了,也会主动寄信给我了,原来这一切都是假的。你只是想蒙骗我,让我松懈防备,不要把你盯得那么紧,而我竟然愚蠢的中了你的圈套。你对我一直都是虚情假意吗?”

    “阿宁,你能不能坐过来,让我好好瞧一瞧,是什么样的女子把我迷得神魂颠倒,不能自持。我这一生,没在什么人身上栽过跟头。一个是你,一个是崔珩。一个我爱之入骨,一个我恨入骨髓。所以我要得到你,毁了他。”

    “是啊。”时宁走过去,坐在他身旁,喟叹道:“你不是已经得偿所愿,靠着自己的权势与手腕囚/禁了我,折磨了他。”

    孔鎏摇了摇头,“你明明知道,我要的远不止这些。”

    “做人不能太贪心。”时宁颇不以为然,“城主今非昔比,你已是他的手下败将,还想靠什么翻身?”

    “手下败将?”孔鎏仰头狂妄一笑,“这话真是新鲜。我有整个大魏替我撑腰,我怕什么?等出了这晦气的监狱,我还会卷土重来,率军入侵,到时绝不会给崔珩留活路。他今日放我走,如同放虎归山。他以为议和了,就会有喘息之机?真是异想天开。所以啊,阿宁,不管你怎么逃,都逃不出我的手掌心。过去如此,将来亦是如此。生生世世,你只能是我的人。”

    “我相信你一回到大魏,就会撕毁议和文书,城主也不是没想过此事。”时宁说完,就沉默了。

    孔鎏抓住时宁的手,贴在自己脸上,“阿宁,和我一道回去吧。你今日来此,绝不是纯粹来与我聊天,究竟有什么目的?”

    “我来求你的呀。”时宁抬起眼眸,目光柔软绵长,其中竟含有一丝若有似无的娇媚,“诚如你所言,整个大魏的军队都供你差遣,天曜城再强盛,在大魏面前也不过是个不成气候的小孩子。他日你踏破城门,还望你手下留情,饶城主一命,也成全我一片忠心。”

    “那你打算怎么求我?”

    孔鎏声线暗哑,莫名觉得眼前的时宁有几分古怪,可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思绪就因时宁毫无征兆落在他唇上的吻断开了。

    口腔里充斥着他熟悉的,眷恋的气息,面对这般热情似火的时宁,孔鎏那里还有抵抗的能力。

    曾经他用了多少法子,使了多少手段,甚至动用药物,都换不来她一个主动。哪怕在两人关系最融洽的时候,到了床上,她依然如死鱼一般,只知默默承受,从来不会给他回应。有些日子,还会因他的粗鲁浑身战栗,瑟瑟发抖,逼得他也提不起兴致,只能草草完事。

    此时此刻,他怀里的人是真实的吗?

    孔鎏仿佛坠入了梦境,那个他一直做却从未成真过的幻梦。

    他知道,每个女子都有温柔如水的一面,只是不知时宁何时才会将这一面施舍给他。

    今夜真是因祸得福,否极泰来。

    孔鎏甚至想到,看在今晚的份上,或许可以对崔珩网开一面。如果时宁能永远这么待他,他也不会拂她的面子,把事情做绝。

    “是我做的不对吗,为何一直想着心事?”

    有人在他耳畔轻声询问,孔鎏回过神,立即反为主,鲸吞蚕食,攻城略地。他对她的敏感处了如指掌,时宁在他怀里马上化成了一滩春水,任由他摆弄。

    到了最后那一刻,孔鎏感受到了一种极致的疼痛,是从来没有遭受过的,好像身体某一部分被硬生生割了下来,永远的离他而去。

    “看你的样子,似乎做了一场美梦。”

    蓦地,时宁的语调又变得冰冷如初,朦胧的视野里她依然坐在原先的地方,手里多了把锋利的匕首,有什么液体正往下滴落。

    孔鎏不由得睁大眼睛,难以置信的瞪向时宁。

    时宁手指一松,匕首铿然坠地。

    不可能!怎么可能?

    “啊!”孔鎏大梦初醒,如受伤的野兽嘶吼着,身体却像是被钉在了石塌上,丝毫动弹不得,淋漓冷汗顺着他的额头流淌,连声音也开始颤抖,“烛芯里有迷魂药。”

    “还不算太笨。”时宁冷眼望着他痛得快要晕厥过去的模样,心里未起丝毫波澜,更没有怜悯。

    当初她痛不欲生的时候,他何曾施过援手,只自私自利的盘算着如何把她拉到地狱最深处。

    “你为何要这么做?”孔鎏已经无法正常说话,但仍保留着一丝清醒,想问个究竟。

    “你竟然不明白?因为我恨你啊。”时宁瞥了眼被她割下来的东西,又最后瞧了眼孔鎏,“我替你除了祸根,也算是报答你往日的不杀之恩。孔鎏,从今日今时起,我时宁与你两不相欠。”

    “别走。”孔鎏双手成拳,双目充血,尤不甘心,“我忍让你,纵容你,疼爱你,你为何不肯动情?一点点,哪怕是一点点也行。”

    “你别做梦了。”时宁背转身,径直往门口走去,“你给我的,永远只有毁灭。所以,今日我也要毁了你。说起来,我还得道一声谢,谢你主动送上门来,给我斩断噩梦的机会。像你这般肮脏的人,永远只让人恶心。”

    “肮脏?那么你呢,与我同床共枕那么久的你,又能干净到哪里?”孔鎏盯着时宁的背影,绝望的嘶喊道:“你别走?今日你出了这道门,往后休怪我狠辣无情。”

    这话与其说是威胁,倒更像是乞求。

    时宁脚步一顿,手握在门把上,连一个眼神也不愿多给,一字一顿道:“你有什么招数尽管使出来,难道我还斗不过一个阉人?”

    阉人?

    哈哈,阉人!

    砰——

    牢房锈迹斑斑的铁门被人从外面砸上,时宁带走了唯一的光亮,室内复又陷入黑暗。

    这黑暗似乎凝固了,坚不可摧,牢不可破。

    单独呆在里面的孔鎏终于在寂静中崩溃了。

    他这一生,还从来没有被人这么羞辱过,欺凌过。更让人无法忍受的是,做出这一切的竟是时宁。那个他一心一意疼爱,捧在手里怕摔,含在嘴里怕化的女人。

    他掏心掏肺那么久,花了那么多精力,注入那么多心血,换来的却是这么个结局,时宁摆明了要把他往死路上逼。

    孔鎏感觉自己快疯了,他几乎感受不到疼痛,大脑空白一片,心里也空荡荡的。一阵又一阵的窒息感向他袭来,他呼吸不畅,几乎透不过气。

    昏迷前,掠过脑海的依然是时宁镌刻在他记忆深处的身影,清冷疏离,仿若天上的仙子,不带人间烟火气。

    他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的事。

    彼时,她是崔珩的暗卫。他无意中在太学里见过她两回。第三次偶遇,他就不乏嫉妒的想,如果她默默守护的人是自己该有多好。

    后来,他与崔珩互相看不顺眼,便屡次设计陷害崔珩,欲除之而后快。

    她知道了,自然来找他算账。可惜她武功不敌自己,中了箭,落入了他的手里。她就像一只受了惊吓的鸟儿,随便一刺激,就恼羞成怒的跳起来,渐渐地有了点凡人的味道。

    他喜欢看她生气,便纵容她不断地挑衅自己,然后与她拌嘴,过招,打闹。

    她伤势痊愈的那日,他做了一个违心的决定,命属下放跑了她。

    谁知她不长教训,没过几日,又来招惹。

    送到嘴里的肉哪有不吃的道理,他孔鎏从来就不是善类,更不会亏待自己,于是乎顺其自然的得到了她。他品尝到了销/魂/蚀/骨的滋味,从此欲罢不能。

    其实他不是没开过荤,可偏偏就是时宁,如此合他心意。

    因此他放纵欲/念,接连关了她数日,直到她找到机会逃跑。

    为了这事,他挨了父亲一顿臭骂,还在一个雨夜被崔珩敲断了右腿。

    可是,他不后悔。

    正是从那时起,他有了要囚/禁她一辈子的念头。

    她效忠崔珩,很好,崔珩本就是他的仇人,那就换着花样折辱他。她想着逃跑,很好,那就折断她的羽翼,让她终生只能依赖他。

    所有的所有,他都做到了,她不再黯然流泪,不再借机逃走,也不再开口与他说话,就像一根木头一尊雕像,完全断了生气。

    他不是不心慌,却无可奈何。只能加倍的疼惜她,把好吃的好玩的统统捧到她的眼前,可她不屑一顾。

    他想让她诞下子嗣,好顺理成章的给她名分,她却背着他灌下数不清的避子汤。他怒到极点,却在接触到她空洞苍凉的眼神的刹那,泄了气,只留下一句“好好养伤,别伤害自己”,就仓皇而逃。

    他从来没有这么卑微过,可她全然不领情。

    哪怕是一块磐石也会被他的所作所为感化,开出一朵花来,为何她就是不肯如他的愿,让他在她的心里投下一片影子,占上一席之地。

    于是他只能故技重施,不断地拿崔珩去要挟她,为难她,逼迫她。

    不知从何时起,他和她的关系竟有了起色,如今想来,那不就是崔珩从他手里逃脱的时候。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他孔鎏从始至终,就是个笑话。

    ……

    “把他交出去前,先请个大夫过来瞧瞧。”时宁吩咐完,便拾阶而上,出了地牢。

    外面,骤雨过后的夜空星光璀璨,初夏的风带来一阵凉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