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鎏被人从马车里抱出来时,孔辉正好下朝回府,遥遥望见了整个过程。

    他心里咯噔了一下,连忙下了软轿,将手中的玉笏丢给身旁的随从,快走跟了上去。阔别数十日,孔辉几乎无法将眼前这个面色惨白,神情颓丧的男子,与自己那嚣张跋扈,不可一世的儿子联系到一起。

    不祥的预感如阴云般深深地笼罩在了他的头顶上。

    等孔鎏被安置妥当,孔辉打发下人离开,只留了一名心腹。

    “究竟是怎么回事?”他见孔鎏两眼暗沉无光,好像死了一样了无生气,不由急道:“哑巴了,还不赶紧回话。”

    那名心腹似乎有些难以启齿,从袖中掏出一个锦盒,呈给孔辉,“天曜城城主说,侯爷看过了,自然会明白。”

    孔辉伸手接过,锦盒很小一只,分量也很轻。大抵是不良的情绪在作祟,孔辉拿在手里,竟觉得沉甸甸的,“有什么事不能明说,非要搞得这般神神秘秘。”

    孔辉抱怨着,目光掠过软榻上的孔鎏,深深叹了口气。有时候,他为自己能有这样一个能干善战的儿子感到骄傲庆幸,有时又因孔鎏的恣意妄为忧心忡忡,但眼下的孔鎏只让他心慌无措。

    人是回来了,可完全没了旧日的神采,孔鎏在天曜城到底经历了什么?

    孔辉不再犹豫,打开锦盒,足足愣了良久,好像不明白装在里面的东西所指向的事实。

    反应过来后,他勃然变色,步履踉跄的冲到软榻前,一把揪住孔鎏的衣襟,将他的上半身拉了起来,“你怎么,怎么能让他们对你做这种事!你不知道反抗,挣扎,讨饶的吗?你是家中独苗,他们这是要断了我孔氏香火啊!我绝不会放过崔珩,放过天曜城。鎏儿,爹给你报仇,爹一定给你报仇!”

    孔辉说着说着,老泪纵横。

    他松了手,孔鎏直挺挺地倒回软榻上,对孔辉的激动悲愤无动于衷,仍是那副死气沉沉的模样。

    孔辉看了,又是一阵心痛如绞,“来人,快来人,马上给本侯备轿子,本侯要进宫面圣。”

    **

    散朝后,萧悯怀一个人呆在养心殿里。他望了眼堆积成山的奏折,兴致缺缺的从里面抽了两本。一本在骂他横征暴敛,不知民间疾苦。一本在骂他不辨忠奸,任人唯亲。

    萧悯怀无所谓的笑了笑,把奏折推到角落,从身后的梨花木架上拿下来两只带孔的木匣子。

    盖子一打开,蟋蟀的叫声瞬间变得吵闹。

    恰在此时,候在门外的太监进来禀报,说信阳侯孔辉有要事求见。

    萧悯怀抬起目光,脸上带了抹不易察觉的笑,“宣。”

    孔辉畅通无阻的走入殿内,行了礼,极好的掩饰了内心的情绪,镇定如常道:“圣上,自从与天曜城议和,臣这心里是越来越不踏实,已经连着几晚上失眠了。”

    萧悯怀一边看两只蟋蟀打斗,一边不甚在意的问:“爱卿为何如此?”

    “圣上。”孔辉一脸的忧国忧民,语重心长道:“臣是在为圣上与天下百姓担心啊。大魏前前后后派去三拨使者,那崔珩才勉勉强强答应议和,由此可见他并非诚心诚意。臣担心天曜城是想借此机会,暗中壮大,然后打大魏一个措手不及。如此一来,圣上的仁慈厚爱,就成了养虎遗患。”

    “可议和之事,不是众卿家商议好的吗?为何出了事,要算在朕的头上?”萧闵怀脸上笑意更深,眼底却冰冷一片,朝孔辉招了招手,“爱卿,你过来。”

    孔辉不明所以,走过去站在萧闵怀身侧,继续刚才的话题,“圣上,臣只是觉得议和之事不妥,岂敢责怪圣上。”

    “那依爱卿之见呢?”

    “臣以为,圣上应尽快下旨,集结军队,不日出征。只有将天曜城收入囊中,才能永绝后患。”

    萧闵怀似乎认真思考了起来,片刻后才道:“当日众卿家争执不下,爱卿为何不挺身而出,支持与天曜城再打一仗?以爱卿在朝中的声望,主和派必然落于下风。”

    “这......”孔辉语塞,“臣当时思绪繁杂,心里还没主意。”

    “哦,原来如此。”萧闵怀话刚说完,突然连击数掌,满脸兴奋道:“爱卿快看,这两只小东西互不相让,你来我往,斗得不可谓不惊心动魄。精彩,实在是太精彩。”

    孔辉心事重重,哪里有闲情雅致欣赏两只蟋蟀打架,再接再厉道:“圣上,此事宜早不宜早,还望你早日定夺。”

    萧闵怀全副心思都在别处,蓦地啧了一声,指着摔在碗底,个头较为魁梧的那只蟋蟀,正颜厉色道:“你看看,你看看,这只蟋蟀真是徒有其表。朕得了它已经有一段时日了,平日里见它恃强凌弱,威风得紧,以为是个骁勇善战的。没想到一遇到劲敌,就没了真本事,如此的不中用,竟活生生的被卸掉了一条腿。哎,这么快就分了胜负,着实没劲啊。”

    此言何意?

    孔辉暗暗揣测着,忽然想到朝廷派去的使臣与孔鎏是一道儿回来的,想必孔鎏遭受宫刑的消息已经不胫而走,传入了萧闵怀耳中,才有了这番意有所指,指桑骂槐的话。

    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孔辉想到此,不由脸色一白,身形晃动,差点儿站不稳。

    他原想着要动用关系把知情人一个一个铲除掉,毕竟家丑不可外扬,倘若弄得人尽皆知,往后孔鎏还如何抬头做人,还如何在军中立威?

    可惜,已经来不及了。

    “爱卿,你这是怎么了?可是身体不适,朕这就宣太医。”萧闵怀见孔辉面如土色,体贴道:“有你为朕排忧解难,朕才能从这繁重的政务中脱身而出。不过,爱卿也要多疼惜自己的身体,不可过分操劳。”

    “谢圣上关心,臣无碍。”孔辉平复心情,锲而不舍道:“圣上,攻打天曜城一事,还望您……”

    萧闵怀扯了扯嘴角,打断道:“爱卿啊,朕说到底也是九五之尊,上回征收人丁税的事,已经激起很大的民怨。人人都在怪朕朝令夕改,出尔反尔,不守承诺。这回与天曜城议和也才半月有余,彼此刚恢复通商,若再反悔,叫世人如何看朕。”

    孔辉仍未死心。

    萧闵怀看在眼里,摆了摆手道:“朕乏了,你先退下吧,此事容后再议。”

    既然自己劝不动萧闵怀,那只能另想它法了。

    孔辉仍抱着最后一丝希望,边弯腰行礼边道:“臣告退。”

    养心殿的门打开又关上,萧闵怀目送孔辉离开,直到他的背影被门缝裁剪成细细的一长条,才敛去笑意。他用镊子将那只断了腿的蟋蟀夹出来,随手操起一本奏折,重重拍了下去。

    废物,留着何用。

    **

    孔辉似一朵乌云,飘入了坤和殿。

    孔妍菲正在翻一本闲书,望见他,无端端的感到一丝紧张。

    自打进了宫,她与娘家人见面就不算频繁,以她一国之母的身份,孔辉的态度比过去和善恭敬许多,而她也早已不是曾经那个在孔辉面前战战兢兢,生怕说错话做错事的小姑娘了。

    可多年以来形成的压迫不是一朝一夕就会消散的,尤其是眼前的孔辉耸眉瞪眼,像夏日午后堆积的阴云,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落下一个响雷,劈下一道闪电,一瞬间把她的记忆拉回到了小时候。

    “父亲。”孔妍菲压下心头的不安,请孔辉在自己身旁落座,两人中间隔了一个小矮几。

    孔辉把胳膊肘搁在矮几上,不知在想些什么,良久才道:“娘娘,还是没有消息吗?”

    孔妍菲一瞬间就明白了他的意思,摇了摇头道:“早些时候,方御医就说我身体虚寒,还需好好调理一段时日。”

    孔辉听了这话似乎想要发作,到底还是忍住了,“有好消息,还请娘娘派个人过来,及时告知老臣,家里人都在盼着呢。”

    “若是有了,自然是要与你们分享的。”孔妍菲偷觑孔辉的神色,见他几次欲言又止,直接问道:“父亲来此,应该不止这一桩事吧?”

    “娘娘明鉴,臣来此确有一事相求。”孔辉起身、撩袍、跪地,动作一气呵成,“娘娘,还望您念在父女情分上,替老臣在圣上面前进言几句。就说天曜城一日不除,如同抱火厝薪,总有一天会烧到自己。”

    “这......”孔妍菲不由得诧异起来,萧悯怀对父亲向来言听计从,这次怎会反其道而行,逼得孔辉跑来她这儿求助,“父亲,我虽执掌后宫,却没有其他几位贵妃得宠,而且后宫不得干政,由我出面,恐怕会惹圣上嫌恶。”

    “臣也是走投无路,还望娘娘可怜老臣。”孔辉位居要津,何时这样苦苦哀求过人。

    孔妍菲几次想把他从地上拉起来,既无奈又无措,“父亲,你先起来,女儿答应你就是了。”

    目的达成,孔辉在孔妍菲的搀扶下站起身,重新坐回了榻上。

    孔妍菲见孔辉仍阴沉着脸,问道:“家里是不是出什么事了,你的谏言圣上向来是采纳的,这回怎么会不听你的?”

    “还不是因为你弟弟。”孔辉狠狠拍打自己的大腿,痛心疾首道:“他在天曜城里遭受了天大的委屈,消息传入了圣上耳中,圣上对他颇为失望,以为老臣撕毁议和之约,是想公报私仇。老臣哪敢怀有私心,全是为国为民考虑啊。”

    “孔鎏他怎么了?”孔妍菲一脸诧异。

    世事往往如此,但凡有一个人知道了,就不可避免的会有第二个。

    孔鎏的事迟早会传得沸沸扬扬,届时传入孔妍菲耳中的还不知是哪个版本,倒不如由他来说个明白。想到此,孔辉不再拐弯抹角,藏东藏西,把孔鎏遭受的酷刑不加掩饰的和孔妍菲说了。

    孔妍菲听完,倒抽一口气,吓得花容失色。

    她的弟弟自小傲慢无礼,长大后愈加桀骜不羁,这几年他凭借手中的权力,党同伐异,在朝堂内外树敌众多,终究还是吃了报应。

    “改日我去看看他,劝他想开一些。”

    “别说他想不开,连臣也心情郁结,想不开啊。”孔辉叹息道:“孔氏能有如今的荣耀,臣能在有生之年封侯,也有孔鎏的功劳。如今他一蹶不振,圣上言里言外对他有嘲讽之意,怕是不会再像以前那般器重了。你这肚子又如此不争气,快一年了也没个动静,长此以往,我孔氏凭什么在朝中站稳脚跟?”

    话题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她的头上。

    孔妍菲在心里苦笑,宽慰道:“父亲,你也不要过于忧愁。前段时日,圣上请罗神医替我把了脉,开了些滋养身体的药方,如今已服下三帖,说不准下月就有好消息。”

    “罗神医?是那个揭下皇榜,替圣上治好头痛症的江湖郎中吗?”

    “正是此人。”

    孔辉若有所思道:“此事方御医知道吗?”

    孔妍菲摇了摇头,孔辉向来疑心病重,她不以为然道:“药是圣上恩赐的,想来不会有什么问题,没必要请方御医验过。”

    “娘娘,该用药了。”一名小宫娥轻叩房门,打断了两人的谈话,她低眉顺眼的走进来,把一只浅绿色琉璃碗送到孔妍菲手里。

    “退下吧。”孔妍菲皱起秀气的眉头,已经喝过两三回了,这药汤刺鼻的苦味仍让她难以忍受。

    孔辉敏感的神经也被那浓郁的苦味刺激着,他想起萧闵怀异于寻常的态度,一颗心七上八下的,总觉得过去的自己忽略了什么重要的信息。

    而这信息正在破土而出,悄然酝酿一场强劲的风暴。

    即将走到门口的小宫娥突然被孔辉喊住。

    “你马上去把方御医请来,就说娘娘身体不适,请他问诊。”

    等宫娥的身影彻底消失,孔辉又拦住孔妍菲,“娘娘,这药你先别喝。”

    方御医背着药箱子,很快赶来。

    他先给孔妍菲把了脉,然后端起药碗,又是闻又是尝,仔细研究了片刻,才下了结论,“娘娘,这药您喝不得。人参、干姜、甘草是滋阴补肾的良药,可里面还有一味伶仃,性寒苦味重,喝多了会毁了你的身子。恕臣冒昧,这药方是谁开的,该把那人抓起来治罪才是。”

    孔妍菲如遭雷击,揪心蚀骨的疼痛顷刻间蔓延到了四肢百骸,她捂着胸口伏倒在了矮几上。

    “娘娘,您这是怎么了?”方御医胆战心惊的望着孔妍菲,却见信阳侯也惨无人色,更加手足无措起来,暗想自己是不是说错了话,“侯爷,您没事吧?”

    孔辉到底涉世深,勉强能够镇定下来,他蓦然抬起头直视方御医,寒声警告道:“记住,此事不宜声张,否则拿你是问。”

    方御医唯唯诺诺的走后,孔辉握住了孔妍菲的手,安慰似的拍了拍,“你且好好养身体,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老臣先告退了。”

    说完,孔辉像个龙钟老人颤巍巍地站起身,脚步虚浮的往外挪步,在他的身后传来了一阵压抑的啜泣声,时断时续,若有似无。

    从小她就是这般哭法,哪怕受了天大的委屈,依然哭得小心翼翼,好像这哭声会惹恼了谁。

    孔辉听着听着,心头生出几分后悔。

    是他一手毁了孔妍菲的好姻缘,逼她割舍旧情,退了与心仪之人的婚事,改嫁帝王家。他以为有孔家在外撑腰,孔妍菲在宫中会如鱼得水,没想到照样改变不了如履薄冰的命运。

    最是无情帝王家。

    萧悯怀靠着孔家血洗朝堂,登基称帝,不照样不知感恩,处处忌惮,暗中搞事,准备要卸磨杀驴。而他竟还存着等外孙出生后,逼萧悯怀禅位为太上皇,由孔氏一族独揽朝纲的痴心妄想。

    真是可笑至极,愚蠢至极。

    难怪萧悯怀不愿出兵天曜城,孔鎏遭此厄运,不正称了他的心意,说不定还在心里感谢崔珩呢。

    出了宫门,急雨如瓢泼,如盆倾,孔辉瞬间成了落汤鸡。

    他不顾仆从的呼喊,在骤雨中漫无目的地踱步,细细回顾自己风光无限的一生。

    树大招风,孔氏危矣!

    可难道要坐以待毙,束手就擒?

    不甘心呐。